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蓝队父子向】心火长燃

上个月蓝队生贺的文,补完了结尾放出来,1w6短打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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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

蓝肃身形一顿。

他沉默片刻,回头,看到儿子穿着睡衣揉着眼睛站在客厅,正迷迷糊糊看着已经打开门的自己。他尽可能放轻声音了,但还是吵醒了本就日夜惦念他的小儿子:“爸,你回来……不是,你这是要走?”

“……”

“……连着出差啊……”他打了个哈欠。

蓝肃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退回半步,合上些门,看着哈欠连天的儿子。他已经很久没见儿子了,上一次见他可能还是三个月前的事,蓝应天快要中考,学习很忙,他也在忙于各种任务,比他还忙,父子俩上一次讲话说的是什么他都快记不清了。他看着儿子又打了个哈欠,踢踢踏踏穿着拖鞋进屋,又踢踢踏踏出来,迷迷糊糊把一瓶药哗啦一声拍在他手上:“老妈给你的,再不回来都放过期了。”

蓝肃借着月光哗啦啦转着药瓶,是一瓶维生素B12:“你妈呢?”

“夜班。”他眼泪都打出来了。

爸爸也不在,妈妈也不在,儿子一人在家学习到深夜备战中考,第二天爬起来去上学,蓝肃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各种激荡的感情在他心里纠结,他忽然眼底涌起一阵酸涩。

他放下行李,有心想抱他一下,但右肩还有些痛,胳膊没抬起来,最后只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别熬太晚,该睡睡吧。”

“嗯。”

蓝应天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你走几天啊这次……”

蓝肃笑笑,使劲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任务完成就回来了。”

蓝应天又打了个哈欠。

已是深夜,有月光,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由窗棱投下的月影在地上拖得很长。蓝应天揉着眼睛,在门口看爸爸左手提着挎包离开,深夜的楼道很安静,他下楼的声音分明,脚步声一级一级,月光洒在他的执勤服上,银色的POLICE胸标熠熠生辉。

蓝肃走下台阶,回头看他,月光给他的眼睛点上一点晶亮的水色。

蓝应天向他摆手,他笑了笑,也向儿子摆手,压低的声音在深夜的楼道里依旧清晰:“回去吧,快睡去吧。”

蓝应天点点头。

 

“儿子。”

 

他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

 

蓝应天不明所以,又认真点了点头。

蓝肃笑笑,摆摆手,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月光。

 

 

那就是蓝应天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01

“妈的,我早该猜到是你,基地说城防大队会来协防的时候我就该猜到是你了。你们大队除了你,没人干得了这个活吧?”

“说的什么屁话。”

陆海利坐在天窗下的钢架上,嘴里叼着烟,说话的时候烟头一动一动的。蓝肃抱着胳膊也靠在一旁,防弹玻璃的天窗上布满污渍,这些战争痕迹擦不干净,也不可能消失,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正是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一切的见证。

“蓝队,请递我一下扳手。”

“哦哦。”

陶恒在修什么设备,这是他这一趟沿海之行的重要道具。他的设备总是五花八门,其中有些陆海利连名字都听不懂,幸亏队里有个技术员欧阳在,勉强能帮上点忙。蓝肃看着蹲在地上修机器的大教授:“听老陆说,我们已经在研发三代机了,是真的吗?”

“是的,不过目前还不能叫研发,还在可行性论证阶段。”

陶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件事连蓝队都知道了?”

三代机研发,说实话,不是个什么值得保密的事,各大研发基地都在弄,不过嚷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谁弄成了就是了。蓝肃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设备:“没有,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就是觉得好神奇啊……当年我们上学那会,感觉作战机甲就跟什么传说里的东西似的,能摸一摸都觉得可兴奋了。这才过去十几年,转眼我们都在弄三代机了。”

“谁说不是呢。”

“时代在进步啊~”

“哈哈……”

蓝肃看了一眼旁边的老战友:“试机员肯定是你吧?”

“不知道。”陆海利吸了一口烟,“你都操心上试机员的事了,新机甲八竿子没一撇呢,等大教授忙活完估计又得十几年后了。”

陶恒瞪他一眼,想争辩两句,又懒得跟他拌嘴。

“肯定是你,基地还能有比你玩得花的?”

“让你说的,一编队里那么多A,随便哪个不比我能开。”

“那可不一样,试机员又不是只要开得好就能当。”

蓝肃哈哈一笑:“你倒忘了老陈怎么说的了,‘技术过硬保小命儿,胆大心细能扛事儿,最后还得有野劲儿’。”

陆海利瞥了他一眼。

毕业这么多年,他倒是还能清晰地记得老陈当年讲过的课。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当时非要走……现在三代机装配,还不肯定让你试机。”

 

“!”

陶恒眨眨眼,抬头看他:“哦?”

“……”

蓝肃抿了抿嘴,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B8-16i是一道临近海港的海防内侧防线,由于临近海港,在纯粹的军事用途之外,还会附带一些最基础的民用功能,如加燃料、休息区等等,为方便遇到危险的平民暂避于此。是以和其他军事堡垒相比,它多了几分生活气息,这个没什么用但一直被保留下来的天窗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借由同样的原因,城防大队和B8-16i哨所打的交道最多。

虽然这只是一道里侧防线,向外三公里还有一道外侧防线,那才是真正对敌的最前沿,但毕竟这里也已经是前线了,作为警力管辖的最边缘、最临近危险的地方,负责来到前线出勤的人选必然是心理素质和业务能力双重过硬的。在滨海市城防大队中,这个经常来到哨所出勤的人,就是蓝肃。

“说来,蓝队长和海利是老战友?”

陶恒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的迟滞:“海利,也不听你介绍,蓝队长也是机战手啊。”

“他本来就应该是机战手,你问他自己!”

陆海利深吸了一口,烟头的火星狠狠地亮了一下:“……哼,兔崽子当年非要走,老陈那么劝他都劝不回来,你问问老陈什么时候对我态度那么好过。”

蓝肃还是笑,对着一脸探究表情的陶恒:“你看看,你看看这人,把我损成什么了都。”

“蓝队长也是机战手吗?”

“教授你还是叫我蓝肃吧,你这我真的不自在。”

他讪笑两声,挠挠头:“尤其你还说的是这个事,听着我好像多厉害似的……别听老陆瞎说,我要真那么厉害还能混到这地步么。”

“那是你自己不求上进!”

“诶,你当着你们家教授给我留点面子行吗?我这好歹也是跟人家第一次见啊!”

涉及到三代机的事情,陶恒不自觉变得有些认真。实际上基地确实在为三代机挑选试机员,指派陆海利小队参与到陶恒的项目中也是这个缘由,陶恒需要一线战士的配合与实验,而基地希望试机员从头到尾对三代机有更深入的了解,综合两方面考虑,才选择了如今的合作模式,不出意外的话,陆海利就是未来的三代机的试机员了。但陶恒的观点一直是希望能挑选不同的人来试驾不同的机型,三代机与前两代不同,每一台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并不是可以简单量产、简单适配所有人的问题,陶恒甚至有一个预感——三代机不仅不能普装,还可能会自己挑选合适的驾驶员。

一旦三代机落了地,对驾驶员的要求会比现在只高不低,甚至于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胜任三代机,是连陶恒都无法预测的。

“我啊……嗨,说是不求上进呢,还是……反正也没差吧。”

见陶恒好像对自己可能的机战手的身份很感兴趣,蓝肃不得不苦笑着解释:“我倒是会开,但是我……不喜欢你们机战军的理念。说真的,我不适合干你们这行。”

陶恒惊讶地眨眨眼。

“那你适合干什么,坐办公室?给大爷大妈调解矛盾?”

“诶,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瞧不起我们城防大队的活。”

看得出来,陆海利一直对蓝肃没有选择留在机战军这件事耿耿于怀,提起这件事他的嘴也变得损了起来。蓝肃抱着胳膊:“倒不是说机战军如何,也不是说我们警署怎样……只是我不太适应机战手这个身份。教授,你也知道,培养一个机战手有多难,研制一台机甲又有多难,一个机战手能和自己的机甲磨合好、形成战斗力起码也要两到四年的时间,形成一只机战编队就更难……机战手和机甲都太珍贵了,死一个机战手或者报废一台机甲的代价太过高昂,不是什么卫戍区都能承担得起的。”

“是的。”陶恒点点头,“你们在战斗中必须时刻保护好自己,这是战争的基本原则决定的。”

B8卫戍区之所以能够成为整条亚陆沿海防线的中枢与支柱,不仅是因为龙骑基地坐落于此,更和这里的能源、科研力量和生产能力息息相关。B8耗得起,家底雄厚也给了战士们英勇向前的资本,牺牲的战士们成为烈士,大家会给予尊敬并为他善后,而一些自顾不暇的卫戍区,连活人都顾不上了,还有谁会顾得了死人呢。

“为了保全自己,我们有些时候对危险见死不救。”

蓝肃垂下眼帘:“有些平民我能救,但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把他们留给战援部队和警察去管……有些情况本不用战友牺牲,但我只能站在原地,坐看他错失良机没有逃出来。我不喜欢这样。”

“但你也应该清楚,你是机战手,你要负责接下来更惨烈的战斗,你为了救一个机战员死了,重伤,失去战斗能力,剩下我们怎么打?等死?防线怎么办?等着被拆?”

陆海利扔掉烟头,在地上碾了一脚:“一旦交火,战场上的人命就是分三六九等,机战手是绝对不能先死的人,这是机战军的铁律。”

“是啊……”

蓝肃沉默片刻,苦笑着摇摇头:“所以我适应不了嘛……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义不掌财,慈不掌兵’。”

对一只机战小队而言,1+4+2是经典配置,1个机战手负责主攻,4个机战员负责配合辅助,1个医务兵和1个技术员负责支援。但每个老兵在上阵之前都会告诉新人一点教科书之外的东西——这个配置还有一个解法,就是1+6,真的遇到极端情况之时,要记住,1是1个绝对不能死的机战手,6,是6条能为机战手牺牲的性命,你们要创造一切条件掩护机战手撤退、保护他的安全,就算死,也不能让机战手死在你之前。

“所有机战手训练时教官都会告诉你,你是战场上最值钱的性命,真到迫不得已之时,不要在乎别人的牺牲,活下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敬意。”

蓝肃淡淡地说:“但我实在是……我做不到不去在乎。”

“我们活下来,是为了在未来死得更惨烈。”陆海利沉声道。

“我知道,这是机战军血泪的教训。你们是没错的。”

 

蓝肃苦笑一声:“所以我不适合干你们这行……我不想当大英雄,我只是个稍微有点能力,稍微能保护一下其他人的人而已。至少现在警署这份工作,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02

8.03遭遇战后,B8-16i哨所所有当日执勤人员都被带回了内务部,严密的审查持续了整整两个月,蓝肃已经数不清自己来来回回跟这帮人谈了多少轮话。好容易告别了军方的审查,警署内部还有自审,前后又折腾了十几天,等他好容易通过了审查官复原职,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那日是个阴天,他走出疗养院,阴云满空,没有太阳,但白亮的天光依旧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撕下脸上的绷带,只觉得自己像个什么深居地下的阴间生物,在封闭的空间里住了九十多天,现在见不得风也见不得光。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离开疗养院,自家署长就带着一位高级军官在楼下堵住了他。

“你好,蓝肃。”

他愣怔着同这位高级军官握手。

来人长相很温和,浓眉大眼,是那种普普通通但看得很舒服的长相。自家领导在旁介绍:“蓝肃,这位是龙骑基地的刘穹政委。”

“你好刘政委……”

蓝肃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是我的审查没通过吗?还是基地还有问话……”

“蓝肃,是我有些事找你。”

这位刘政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口第三句话就直奔主题:“听说你以前在预备役受训,在机战军四轮模拟测试里的成绩都很好,还执行了几次预备役任务,组织本意是要划你进机战军的。是吗?”

“……”

“愿意跟我谈谈吗?”

“刘政委,你……”

蓝肃抿了抿嘴,感觉到自家署长的目光都快把自己盯穿了,这让他很多话都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基地是不是有什么……借调任务啊?”

“坦白地说,是。”

刘穹相当坦诚,这让蓝肃有些就惊讶,他本还以为自己要和这位少将多绕几个弯弯绕:“我这里有一个任务,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能否胜任,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想和你谈谈。”

“……”

什么不得了的任务要基地政委亲自来谈啊。

蓝肃心里很乱。他很累,情绪也很差,没什么耐心,虽然对方都劳动基地政委出马了,但他自我感觉现在不是个承担重任的好时机:“刘政委,我可能……我刚刚才死里逃生。”

他哽咽了一下:“……老陆没了,但你们一直把我关在这房子里问话,折腾了我三个月!我他妈、连他的头七都没赶上……你现在跟我说有任务……你们……”

“……”

“……抱歉。”

哽咽一旦开始就有些不可收拾。他空咽了一下,鼻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发酸,他转身回避了刘穹和署长。

这些天,蓝肃一直不敢去想8.03那天的事,一轮又一轮的谈话把他谈得心力交瘁,倒也起了作用,他没精力去想那场战斗,也不愿回忆那天看到的一切。海啸,震荡,狂风,样貌离奇的怪物,那是自深海而来、见都不曾见过的模样,外防线上一片混乱,巨大的轰鸣伴随着狂风几乎要将工事摧毁——还有自己不由分说穿着外骨骼硬冲出去,亲眼目睹那团黑影是如何将C-156机甲拍得粉碎的一幕。一触须挥舞下来,凝聚了人类抵抗力量巅峰的舰炮型机甲就像一只空铝罐,他眼睁睁地看它瘪下去,变形,扭曲,最后化为一颗离心脏最近的炸弹,将那未知的怪兽炸成一滩烂泥。

C-156舰炮型机甲,典型的战斗型机甲,火力猛、机动快,是老陆的坐骑。

老陆没了。

刘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硬要这个落泪的男人转回身来看着自己。

眼前的一切实在离他太近了,从蓝肃进入城防大队以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临过前线了,他不断在救人,不断在保护他人,他当然知道自己某种意义上是在逃避,但他依然为现在这份工作而自豪。……就这样吧,这样的道路很适合我,机战军不缺我一个会开机甲的,上了战场也只是给战友添乱,我有我能做的事,警署的工作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要,况且老陆很强啊,有他在,轮得到我瞎担什么心啊。

老陆那狗贼,贼精贼精的,打架也厉害跑路也厉害,老陈的猥琐学了个十成十!

哈,不像我,除了开机甲什么也没学会。

那个傻逼,老陈明明就更喜欢他,他居然看不出来!还什么羡慕我态度好,老陈骂他那是把他当儿子看呢……

他怎么会栽呢,不可能的……

那家伙强的像怪物一样……

不可能的……

 

蓝肃再也忍不住,蹲在疗养院门前抱头痛哭。

 

迟到三个月的悲伤简直能把人淹没,蓝肃忽然发现,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那些画面丝毫没有模糊,带着真实到能感受到剧痛、震耳欲聋的狂风和砂石,无比鲜活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C-156在他眼前被拍扁的全过程,爆炸的火光,怪物冲天而起的痛呼,震得几乎要让人散架的巨响,漆黑的在融化的身体一点点滴落下来、砸在地上,怪物抽搐着扭动的身子几乎要遮住他的视野,有一个又一个爆炸的火光在怪物黑色的身体间炸响,一声接一声,那也是机甲,那是穿着作战外骨骼的人,是机战员们,是这支小队里随时可以被牺牲的“6”。

不,不能这么说,连那个“1”都已经被牺牲了。此刻的C-156作战小队再没有什么“1+6”之说,大家都是“7”,是没有任何区别的“7”,7个人前赴后继地送死,为的是换一个人活着回去,战场上的性命是分三六九等的——此刻整支小队加起来,也没有陶恒一个人的性命重要。

蓝肃忽然被一股巨力推了一个踉跄,“轰隆”一声在礁石上摔了一跤,外骨骼与嶙峋怪石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头顶被巨物笼罩,蓝肃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刻整个身子护住陶恒猛地往前一扑,怪物被炸毁滴落的粘稠身体轰然砸了下来,他外骨骼发动,“轰”的一声向前冲去,在嶙峋的礁石滩上咚咚咚地冲了好几米才停了下来,撞得他头晕眼花,黏液粘在他身上发出“滋啦”的腐蚀声。他的肩甲和衣服被烧穿了,但他没顾上赶紧脱下外骨骼,右肩顶着黏液的腐蚀烫出一片烧伤,他怀里的陶恒被这一下狠摔几乎摔没了声息,猛地又吐出一口血来。蓝肃感觉到胸前一阵滚烫,是陶恒的血,他慌忙把他伤口所在的脊背托起来,他内出血太严重了,恐怕已经不行了。

或许那样说也不太对……

再回想那天的一切,蓝肃忽然觉得,或许那并不是“7”,而是“8”,是一只七人机战小队加一位科学家,8个人在保护那个最重要的东西——蓝肃认了出来,那是陶恒在濒死之际还抱在怀里的黑匣子。以陶恒始终被机战小队护在中心的待遇,他是不可能受如此严重的伤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优先把仪器护在了怀中,这个东西,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奋战在外侧里侧防线内的缓冲带上的战友们在掩护自己,枪炮、狂风和变异种的嘶吼回荡在礁石海岸上,蓝肃抱紧奄奄一息的教授发疯似的往16i哨所冲,里侧防线下已经能看到接应自己的战友了,零件暴露的外骨骼闪着电光,随着他的动作戳进伤肩,把烫伤的肩膀戳得皮开肉绽。但蓝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陶恒怀里的仪器同样严重受损,他不懂这些金贵的科研仪器如何操作,他只怕自己回去再晚一步,会让他们八人的努力白费。

又或者老陆他们七个还是有点私心的,最好……让陶恒也能活下来。

 

蓝肃将陶恒交给接应的战友,肾上腺素退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双手在发抖,浑身是血,有陶恒的,有他自己的,有C-156小队其他人的,他感觉到有医务兵在帮他卸外骨骼,右肩剧痛,痛得甚至都感觉不到胳膊的存在,他愣怔着望着老陆牺牲的地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哨所下来的,又是怎么到医院的。

再往后,他在医院醒来,得到的是一个不出所料的坏消息:陶恒没撑住,当天夜里就走了。他在医院住了四五天,接着就被内务部的人带走,上级体谅这群小伙子们刚从前线下来有伤在身,把审查的地点放在了一处疗养院内,一边审查一边治疗。

一轮又一轮的审查、谈话拖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蓝肃一直很混乱,他好像很清醒,能清晰地向审查的军官讲清当天的每一个细节,又好像一直在做梦,他讲的故事都不入大脑,所有的画面都被他单方面抹杀,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他一直在回忆,能把那场战斗讲得事无巨细,又从来不敢回忆有关那晚的一星半点,不敢细看,不敢去想老陆,他逼着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一般,看着自己的身体一遍遍亲临那个残酷的夜晚。

直到走出疗养院面对刘穹时,他的灵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肉身之中。心脏传来的钝痛几乎要把他撕裂,三个月来持续不断感受着的痛苦,时至今日,才真正在他的灵魂里醒来。

陆海利死了。

真的死了。

 

 

03

“C-156机甲里的黑匣子我们取回来了,里面有他迎战8.03变异种时的全部参数记录,我觉得不用我解释,你应该看得懂。”

他把一枚数据片放在蓝肃面前。

蓝肃认得这东西,这是机甲操作核心的备份,一旦机甲损坏,备份数据片就会启动,记录、保存机甲核心里的一切信息,等到再次把数据片插在另一台机甲上的时候,就能复现上一台机甲的一切,俗称进阶版机甲专用黑匣子。

他们又回了疗养院,哭过以后的蓝肃总算稍微清醒了些,不像刚出门时那样浑浑噩噩了。与刘政委的谈话还是不要杵在门口的好,蓝肃又不想去龙骑基地,最后就还是就地在疗养院里谈话,总归这里暂时还被内务部接管,安全性不用担心。蓝肃看着这枚数据片:“什么意思?”

“你知道海利小队在B8-16i防线的任务是什么吗?”

“知道,协助陶恒教授完成参数试验。”

等等,蓝肃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是教授带回的黑匣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刘穹沉默地看着他,说不清对他的敏锐满意还是不满意:“……关于他的黑匣子,技术部还尚未完全破译。但有一点能肯定的是,陶恒教授在牺牲时,已经不单单是在完成参数收集试验这么简单了。他还做了一项别的工作,而这项工作很可能跟这次8.03事故有关,我们不知道事故和这项工作是否互为因果,谁是谁的因。”

“……”

“现在,一切只能等黑匣子完全破译。”

蓝肃抿抿嘴:“恕我冒昧,那……您找我做什么?我可干不了研究所的活。”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能等待。”

“等?”

“等我们破译陶恒教授的黑匣子。”

刘穹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再回一趟C-156交战地点,完成海利剩下的工作。”

 

“……”

 

屋中一时有些沉默。

蓝肃暗暗心惊,回望着刘穹的眼睛。他是认真的,他的眼神这样告诉蓝肃,他并没有试探的意思,而是真的想让自己接手老陆尚未完成的任务,为此一个基地政委不惜亲自来找他面谈。

“那个……首长。”

蓝肃甚至不由得态度都端正了起来:“您应该知道我是城防大队的吧……?”

“当然。”

“你们龙骑基地是……是怎么了吗?为什么要从警署……我充其量只是我们队的外骨骼用的比其他同事多点而已……”

“蓝肃,严肃点,刘政委调阅过你的预备役服役记录。”自家署长打断他道。

“领导,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还是念大学时候受训的,上次开机甲那都是十几年前了……而且那时候二代机是新型战机,这么多年二代机也在迭代啊,那东西没个十六个月的培训开都开不动吧!”

“你小子哪那么多话?任务那是能给你挑的?能干干不能干少干点么!硬着头皮也得干!”

署长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了。蓝肃无奈,龙骑基地的协防任务,警署无权拒绝,署长当然不乐意蓝肃被这种莫名其妙还极其危险的任务借调走,但又没资格回绝机战军。……主要还是危险,太危险了,机战军一只A级机战手编队刚刚全军覆没,甚至出动了两个B级编队两个C级编队去善后还出现了伤员,现在让一个几十年没有开过机甲的警察去干你们A级机战手的活,这不是胡闹吗?龙骑基地没有机战手了吗?

刘穹抿了抿嘴。

“……是的,我也在考虑这些。”

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你能否胜任这项任务。”

 

“蓝肃,我听说你以前在预备役受训时,成绩比海利还好。是吗?”

“考试和实战又不一样,我考试的时候也可能考一百分了。”署长没好气的说。

蓝肃苦笑,见刘穹很好脾气地当没听见,便好好回答道:“是的,单论成绩的话,我比老陆还好一些。”

“好一些吗?好很多吧。”

刘穹笑道:“你是你们那一届公认的第一,海利只是偶尔才能跟你争一下。”

“啊……”

蓝肃有点局促,但又不能否认什么,尴尬地搓了搓鼻子。

“是后来执行过一些预备役任务,负伤了,才选择转业的是吗?”

“是的。”

“为什么?”

刘穹认真地望着他:“就算不能考取机战手资格,留在机战军做文职工作或者任教都好啊,优秀的机战手是我们稀缺的人才。”

蓝肃挠挠头,这该如何回答。

这怎么说呢,明确地对首长说“我不喜欢你们机战军的理念”?虽然当年政审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直接说的,但毕竟那时他想走,有目的,现在面前这位礼貌的首长又没招惹他,总觉得不该说的那样直白。不过他既然调阅过自己的服役记录,当年的政审材料他应该也看过吧?整整三轮谈话,他应该不可能一点都没看过的。

意识到刘穹可能看过自己的谈话记录,蓝肃稍微说了些实话:“我……适应不了机战手的身份。”

“是因为陈教官的牺牲吗?”

他确实看过了。蓝肃呼出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悬了下心。

“机战军的理念是‘机战手第一位’。”他抿了抿嘴,“哪怕是老师作为机战员辅助我出任务,只要我是机战手,他就会一切以我为优先,死也会死在我前面。我受不了这样,他本身不用死的。”

“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是老陈自己的?他技术不过关,死了活该?”

蓝肃苦笑一声,揉了揉头发,卸了劲似的拄在桌上:“哪怕只是个学徒兵,只要他是机战手,所有机战员就会豁出命去保护他……那次任务我是机战手,是我在开机甲,如果我有足够的本事、有能力保护我的编队,甚至我和老陈身份互换一下,换他来开,他都不会让我死的。”

他沉默了一会,看着自己的手:“正好我也负伤了,造血和视力都出了问题,不转业,留着干嘛,再祸害老陆吗。”

以他当年和陆海利的成绩,如果搭档出任务,成绩更好、战绩更好的蓝肃是一定会作为主机战手的。陆海利同样优秀,但他和蓝肃在一起,必定是机战员的角色,蓝肃知道,战场上的性命分三六九等,陈老师身上发生的一切,未来会在陆海利身上再发生一遍。

陈老师牺牲后,蓝肃也和陆海利搭档过一段时间,蓝肃依然是机战手,陆海利作为机战员辅助他。在后来的战斗中蓝肃越来越多的开始出现头晕黑视的情况,那时他才意识到陈老师牺牲的那次负伤给他带来了什么不可逆的影响,有好几次,反应灵敏的陆海利及时为自己兜了底,蓝肃知道,如果自己的搭档不是陆海利,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人,别说完成任务,他还能否保住性命,甚至于自己还能否活着回来,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对成绩如此优异的候补机战手,预备役当年给予了相当程度的重视,几乎所有人都告诉蓝肃他的伤可以治、可以养、可以试试,但蓝肃还是在第二年选择了转业离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那所谓可以治、可以养的伤,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是老样子,如果当时他进入了机战军服役,不知又会连累多少人命丧于己手。

铁了心要给自己搭档的陆海利,恐怕会是第一个。

“老陆一直跟我说,机战军是有铁律的,战场上的人命分三六九等,机战手的性命就是比机战员值钱……”

想起老陆,蓝肃不由得鼻子发酸。他眨了眨眼,驱散眼前的水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他当时清楚我的情况,也明白我的顾虑,但他依然劝我留下,他说他会陪我搭档,直到我的伤好为止,他都愿意给我当僚机。”

“……”

“首长,你说,这话我怎么接?”

 

“难道要我承认,他跟陈老师一样,对我这个不知道哪天就会暴雷的机战手而言,是一条不值钱的性命吗?”

 

“……”

“哈。”

蓝肃又哽咽了一瞬:“所以我走了……就这么简单。”

刘穹沉默地望着他。

蓝肃感觉喉间的酸涩又爬了上来。他空咽了一下,不再说话,泛着泪光的眼睛望向别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三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

 

过往依稀历历在目,离开前与老陆大吵的那一架,时至今日他还记得无比清晰。陆海利揪着他的领子,你这与逃兵有什么区别?!受点伤就跑了,你让老陈怎么闭眼?!不就是怕连累僚机吗,你有老子在,你怕什么!

就因为你这个逼样我才不敢让你做僚机!

蓝肃也揪住他的胳膊,陆海利,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你的胆子给瞎子做僚机,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别给老子再背条命债!

受训时的小伙子们年轻气盛,气急之下什么话都往出骂,为的不过是让对方妥协,都以为自己是为了对方好,怕战友丢了似锦的前程,怕朋友丢了宝贵的性命。时间过得那么快,转眼大家都走过了十几年光阴,再回过头去看当年为了留下对方面红耳赤几乎要大打出手的孩子们,蓝肃突然觉得,我们俩这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口说的瞎话,竟都一语成谶。

我大概确实是逃兵吧。

他也确实独自死去了……。

 

 

“蓝肃,是否接手海利的任务,选择权在你。”

 

刘穹拍了拍蓝肃的肩膀,看他抹了一把眼睛,目光依然固执地望着别处:“我不想用遗愿之类的绑架你,这也不能算是海利的遗愿,他的任务只是帮助陶恒教授完成参数试验而已,现在这项工作,很可能是当时战况紧急他们临时起意。所以你不要有压力,就算拒绝,组织上也能理解。”

“而且,如果你肯接受的话,基地会对你进行最起码为期六个月的复训。”

刘穹严肃地说:“你要有重新成为一名机战手的觉悟。”

话谈到这里,蓝肃会不会接受这项无理的任务,在他的顶头上司看来已经是有了一半的谱了。蓝肃是个重感情的人,就算刘穹没有亲自来找他,若是和刚刚牺牲的老战友有关,他恐怕也会答应的。蓝肃吸了吸鼻子,开口有些哽咽:“我能问问吗……为什么非得是我,还要专门重新训练我,那你们机战军做什么?”

刘穹双手交叉,抵在唇上。

能看出来,他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蓝肃更加核心的东西。许是看出了蓝肃还未说出口的态度,刘穹最终决定相告:“实不相瞒……你的任务是绝密,龙骑基地这次,不会指派其他机战手参加。”

蓝肃一愣。

“等等,刘政委,你是说让蓝肃自己去……?!”署长也瞪大了眼。

“我们会为你筛选至少3名机战手做僚机。”

“也就是说……顶多,只有,我们四个?”

蓝肃试探着问道。

顿了一下,刘穹点了点头。

哈……

蓝肃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让我送死?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了,蓝肃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一次又一次刷新。……不是,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从警署调人,不惜从头训练一个已经脱离机甲作战十几年的外行,就算我曾经也算擅长、可毕竟……

“因为你是当时唯一接近过C-156小队的人。”

刘穹确实没有隐瞒,他直言相告:“我们现在怀疑,陶恒教授最后保护在黑匣子里的东西可能涉及到什么绝密信息……你当时离C-156小队最近,在这些幸存者里面,你或许是唯一可以称得上‘当事人’的人。”

蓝肃眨眨眼。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不,你或许看到了,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

蓝肃抿了抿嘴。

“希望你慎重考虑。”刘穹最后认真地说。

他明白这位刘政委的意思了。……或许在我也不知道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在黑匣子内容解析出来之前没人知道它重不重要。但一旦陶恒留下的信息解开,自己看到的一切或许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会成为这个重大秘密里的关键一环。

我们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关键是什么,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亲临这一切的当事人全都死了,蓝肃虽然没有和C-156小队在一起,但他当时向交战区冲去,接下了奄奄一息的陶恒,他是目前为止还活着的、整个现场离真相最近的人。

确实,这个任务别人无法胜任,只能交给算得上唯一幸存者的自己。

蓝肃双肘拄在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惨烈的战况,牺牲的故友,隐隐作痛的伤肩,劳心累神的审查,现今又来了个离谱的任务……蓝肃感觉自己快要被压垮了,整个人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如果我答应了。”

他垂着脑袋,低低地说:“是不是就不能见我老婆孩子了。”

刘穹和署长同时陷入了沉默。

“……蓝肃,你还是想好了再回答。”署长到底还是不想放他走,有些不情愿地劝道,“你也是预备役受过训的人,部队的纪律你是清楚的,别信口开河,想好了再答复刘政委。”

保密级别如此高的任务,一旦接下,恐怕门口的车现在就会把他从疗养院拉到龙骑基地,直到任务完成前都不能向外界透露行踪。刘穹望着低垂着脑袋的蓝肃,何止蓝肃在犹豫,他也在犹豫,这一步走得到底对不对,会不会太冒险了……说到底蓝肃只是一个目击者而已。只是对于目击者这个身份而言,他又有那么一些特殊。

但归根结底,他不该承担这么沉重的任务。

 

沉默了很久,蓝肃说道:“我能先回趟家吗?”

 

还未等刘穹答复,他忽然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不……还是算了吧。”

“见了我老婆儿子,我可能就更犹豫了……”

 

“蓝肃,我最后一次提醒你,组织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有权利拒绝。”刘穹道。

蓝肃咬了咬嘴唇,又沉默了很久,最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逃避了十四年了。”他慢慢地说,“现在老陆死了。我也该面对了。”

“蓝肃,这不是你的责任。”署长也劝道。

蓝肃皱紧眉头:“不要说了,我决定了。”

迟到了十四年的决心,不知能否让友人的在天之灵稍感慰藉。

蓝肃很清楚,陆海利当年想让他留下,绝不是为了他自己。但对于蓝肃来说,他的志向确实不在机战军,什么前程、未来,老陆为他想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愿意回到机战军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完成陆海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未竞之事,替他走完没走完的路。

虽然如果老陆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回来的,估计就更闭不上眼了。

蓝肃眼眶发热,苦笑着想,老陆啊老陆,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地为彼此着想,结果却都成为了对方的负担啊。

 

但,就算是负担,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蓝肃答应了,刘穹心里却并不怎么高兴。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最后无言地拍了拍这个男人的肩膀。

蓝肃狠狠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调整自己的状态。

“你要是想回家,可以让我们基地里的同志陪你回一趟。”

“不必了,几个当兵的押着我回家,给别人看见还以为我犯事儿了。”

蓝肃搓搓鼻子:“让我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就行。还有我儿子,我三个月没见他了。”

“可以,但你们的电话需要被全程录音,希望你理解。”

“我知道,我理解。”

刘穹神色复杂。

“啊,不过我可能还是得取点衣服什么的,还有我常吃的药……要不让我老婆送一趟吧,送单位来也行。”

“……蓝肃,你还是回趟家吧。”

刘穹好像有点于心不忍,蓝肃甚至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些许内疚,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就今晚吧,下午再让疗养院的同志给你做个检查,核对一下病历,晚上让我们基地的同志陪你回家。还是多少收拾点行李,你可能会在基地住很久。”

蓝肃望着他的表情,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等夜里再回去吧。

 

老婆那边,她什么都知道,我一解释她就会明白的……就是我这一趟长差跟一趟长差,家里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上。又要辛苦她了。

 

儿子那边,要是能不见,就别和他见面了。

 

蓝肃垂下眼帘,想。

 

他今年是不是又该考试了啊。

 

他的人生大事我从来都没有陪过他,我真不是个称职的爸爸。

 

……应天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会理解我的吧。

 

 

04

那天后来,爸爸并没有回家,而是给妈妈打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电话。

蓝应天在卧室写作业,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听妈妈越讲声音越低,越讲话越少,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听着通讯器那边的声音。

客厅沉默了好久,久到蓝应天都以为通话已经结束,探头看了好几次她的通讯屏幕关没关,他还想跟爸爸说话——久到蓝应天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习题上都快忘了他们还在通话中了,妈妈才又一次开口:“……所以呢,这是个通知吗。”

蓝应天吓了一跳。

妈妈的声音非常低沉,带着怒火,有些哽咽道:“……你已经决定了是吧。”

 

“蓝肃,你要记得,家里还有你的老婆孩子,也为我们想一想。”

 

蓝应天直起身子,这已经不能再装听不到了。

他啪嗒啪嗒走出房间,向妈妈走去,妈妈周身的气压低的吓人,背对着他,好像在忍着火气,这是他小时候最害怕的一幕,往往意味着凶神恶煞的妈妈又要发飙。但这次她没有暴跳如雷,没有他最犯怵的河东狮吼,妈妈只是背对着他,驼着背,脊骨突兀地突出出来,在她的线衫上顶出一道棱,宽大的线衫勾勒出她瘦小的脊背,记忆里的妈妈好像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瘦弱。

蓝应天更害怕了,这一幕比发飙还可怕,他有些手足无措:“妈?”

她没有转过身,肩膀耸得更高了些。

又沉默了一会,蓝应天担心地撘住她的肩膀,她才把头垂的很低、匆忙地抹了把脸,摇摇头,没有说话。

蓝应天看到她面前的通讯屏幕,并没有画面,只有音频波段。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跟你爸爸说说话。”

她把通讯屏幕划过去,摘下通讯器递给他。

蓝应天戴在头上,接入了妈妈的频道,进入时正赶上爸爸最后一句,他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着急地叫妈妈的名字:“明环!”

“……爸?”蓝应天有些试探着开口。

妈妈没有理他们,转身进了卫生间,一直到蓝应天看到她关上门偷偷摸眼睛,都没有再回头。

 

 

那之后,他们就没有老爸的消息了。

或者也不该用这么过分的说法,蓝肃的去向也不是全无交代的。他被抽调到其他部队了,去执行任务,这个理由足够解释一切,虽然具体去向不明、借调时间不知,但这些都不是蓝应天和明环能管得了的。妈妈还在生老爸的气,不愿同自己谈起他,每次蓝应天疑惑爸爸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家的时候,她都会没好气地低骂一句:“回个屁,死外头了。”

蓝应天咬咬筷子,算了,为了妈妈不要掀桌子,还是别在吃饭的时候找她不痛快。

蓝应天也不是完全接不到爸爸的消息,由于爸爸任务的保密级别很高,被严格限制与外界接触,在这个通勤时间以分钟计的时代里,他和父亲的联系居然恢复到了最原始的书信联络。短则四个月、长则半年,他能收到一封来自父亲的信,信由他的警署老同事们转交,当然是经过层层检查的。蓝应天给父亲的回信也只能由警署转呈,他不知道父亲的信从何处来,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信往何处去。

说实话,这种古代的通信方式离人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远了,蓝应天从来没有写过信,对这种时效性差到令人发指的东西非常难以接受。头几封信他还能感觉到父亲在和自己交流,只是时间长一点、等得久一点而已,但这些信的跨度实在是太长了,收到的信息过于滞后,有时候面对父亲信件里提到的自己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的事,蓝应天都会有种不真实感,我真的是在……跟老爸通信吧。

古人好厉害啊,要等这么慢的东西,他们是怎么等下来的呢。

信息爆炸的时代,收获反馈的速度本身就是反馈信息的一种,对面犹豫几秒的回信都会让这边浮想联翩,更别提这种慢到令人难以想象的东西。蓝应天对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有种本能的不信任感,收信的地址我不知道,送信的过程未经我手,我要怎么确定和我通信的人真的是老爸?经过那么多道检查的信件,又如何保证我拿到的真的是老爸的原件呢?

大概是高二的时候吧,具体时间也记不清了——和父亲分离得实在是太长,他对这个时间跨度的体感已经产生了混乱,只记得是在分别好久以后,久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妈妈都已经习惯了没有老爸的生活——某天晚上,他梦到了爸爸。梦里是一片蓝色的海,阴沉的天空没有月亮,海浪翻滚呼啸重重地拍在礁石上,白色的碎沫四散飞去,像一颗颗钢珠打得人脸颊生疼。

蓝肃远远地站在这片礁石上,背对着他,海蓝色的发丝在海风中飞扬,脚下海浪发出恐怖的轰鸣声,他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不是警署的作训服,倒像是机战军的制服,身形很小,好像随时会被海浪拍碎似的,但他对一切熟视无睹,一步步向大海走去。

蓝应天心急如焚,大喊着老爸,拼命追赶,却无论怎么跑也接近不了他。他大声呼喊,最后甚至带了哭腔,可声音被狂风卷走,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爸,你去哪?

蓝应天声嘶力竭。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巨大的心悸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上,一种永不相见的恐惧攥紧了他。在梦里的无数次,他试图打破这个景象,试图挣脱这种恐惧,可任凭他如何奔跑,始终无法追上父亲遥远的背影。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那个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背影,原来就是那晚父亲离家时留给他的背影。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有种冲动想要搞清楚一切,他坚持不懈的去警署,问爸爸的同事,问他的领导,去医院找妈妈,破天荒地不懂事,愤怒地想和妈妈一起去给老爸讨个说法。但都无果,警署不能给他任何答案,爸爸的战友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署里的上司只是一个劲地给他做思想工作,而一贯雷厉风行的妈妈也破天荒地显得很消极,一脸的无话可说,面对儿子的怒火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背过身选择回避。

“应天,你今年就18岁了。”

她背对着儿子整理病历,声音很疲惫:“也要成年了……成年了,就该学会妥协了。”

“妈!我……”

“明大夫,这是今天晚上的血糖血压,6床和11床还没吃饭就没有测……”

“放那吧。”

妈妈穿上白大褂,把头发扎起来:“儿子,妥协并不是放弃,但至少在特定的时候,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这能一样吗?这是我爸啊!”

“就是为了你爸。”

她垂着脑袋,整理着衣服,蓝应天又一次有了那个从小彪悍到大的妈妈其实很瘦弱的感觉:“为了你爸……就不要再问了。”

“……”

蓝应天不懂她的话,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看着这样的妈妈,他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自己是不是真的长大了啊……记忆里那个听说老爸带着自己逃了补习班去打篮球提着扫帚追着父子俩满屋子揍的可怕妈妈,如今看上去显得那么孤单、瘦小,他从没觉得妈妈是这样的,却在最近的几年间越来越频繁地见到她这种模样。

他和老爸通信的跨度越来越长,老爸信中的内容也越来越笼统,有时蓝应天自己都疑惑了,他给我的回信,和我去的信,有关系吗。

我真的在和老爸讲话吗。

他出神地盯着信件,看不进去里面的字。

我真的在和老爸讲话吗……

 

 

大四那年,已经成为了警队预备役的蓝应天收到了蓝肃的遗物。

面对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淡漠的蓝应天,樊菲有些手足无措,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受刺激太过出了什么问题。但蓝应天清楚,他很冷静,他冷静得自己都有些惊讶,面对这份终于落到手里的沉甸甸的答案,他的理智超脱身体,浮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自己与警署和机战军的领导道谢、表决心,像是在看一场已经在他心底排演了无数次的演出,从父亲离家起,到机战军带着他的消息回来,整整七年,终于公演。

当晚,他给妈妈去了个通讯。通讯很简单,只是说自己收到了老爸的遗物。妈妈沉默着,沉默了好久,也并没有旁人设想里那些痛哭流涕崩溃大哭。

沉默到最后,她说:“嗯。”

又沉默了一会,她说:“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学校给我放了丧假,警署的领导送我回去。”

“嗯。”

她眸光闪了闪,又是那种寂寞的感觉。片刻后,她长叹一声:“……回来吧。”

蓝应天点了点头。

关掉了通讯,他抬头望向天空。今夜是个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与梦里总能见到父亲的那片海上的天空一样。

二百多年前,人类同样在经历技术迭代,在今天蓝应天不能习惯的古老的通信方式,其实早在那时就不再广泛使用了,当时的通讯器叫手机,是一种外置机器,面对面虽受网络限制,但与过去相比也已经非常快捷。……不过,在当时,人们还对纸质通信抱有好感,对慢而又慢的生活方式抱有难以割舍的情怀。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通信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让别离之际不再难舍难分,但同样是这种“告别”仪式感的消亡,让人们不再重视分别,很多关系并没有一个郑重的句号,而是在一点又一点逐渐淡漠的联系中,慢慢消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蓝应天很同意这句话。

只有他,和妈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平淡和冷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份姗姗来迟的死讯并非有多么轻描淡写,而是他们早已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告别。

整整七年的告别,消磨了他们的悲伤,消解了他们的愤怒,日复一日的思念、不舍、焦虑,一切耗费精力的情绪都逐渐被没有盼头的时间洗刷殆尽,如今答案真的有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甚至就和当时通信一样,拿着沉甸甸盒子的蓝应天同样抱有这样可笑的疑问:这真的是老爸的东西吗?

当晚,还是那片海,他又梦到了几年未梦见的老爸,他还是站在那里,穿着机战军的制服,头也不回地走向海浪。

还是这样啊。

蓝应天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老爸,你还是这样啊。

从那晚他离家起,到自己第一次梦见他,到硬逼着他善解人意当一个模范后继者的几年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父亲留给自己的背影始终如一,从来没有变过,也不可能再变了。他失踪了,他牺牲了,在这决定性的变化之间,被抛在原地的蓝应天好像一个时间无视的人,看到的一切都定格在那一刻。

这次,蓝应天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父亲走远,没有追上去。


两年后,龙骑基地向他发来了邀请。

面对莫名其妙的机战军的邀请,蓝应天起初并没有想法。但在看到陪同LALA博士来的军官身上熟悉的机战军制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上午,想到了遗物盒,想到了父亲匪夷所思的经历,想到了那两个前来送还的机战军军人,想到了那个奇怪的梦里,老爸那身奇怪的机战军的制服。

“……。”

他抿了抿嘴。

LALA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一如当年刘穹等待着蓝肃的回答。

 

最终,那个站在原地的蓝应天,还是向着父亲的背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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