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居士】人生不满百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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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传算是年更类型hhhh【你还好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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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时间来到年末,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俗语有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十三岁,小秀才爷名满漓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风华正茂那是意气风发。如此翩翩少年郎怎能不引得大家蜂拥而至?就算当地媒官胆大包天连自家县太爷的公子都能忘了,各世家望族名门大贾也不可能不替他们惦记着这门亲。

真不是自夸,自斩获小三元那一役起,说媒的,相婿的,张李王刘四宾八客没有一天让沈府的院子消停过,为钓个金龟婿砸多少彩本儿也不在乎,甚至还有外府的远道而来,卯足了劲要招这小文曲星上门。杜氏有心不拂示好,奈何沈卓得知又一一退回,无他,小儿已说好了亲家,诸位好意心领,承蒙厚爱,不必再来。

这说好的亲家,自然就是梁辰梁子峰了。

武陵沈氏书香门第,一世清名名扬四海,尽管现在的沈家穷得就剩下这一世清名了——可傲气如沈卓,是不可能让牧达随便娶个小姐再随便成个家的。梁辰是他的老友,也是他的老上司,论品行,数十年官场难污一身清白,论家世,堂堂知州配他没落沈氏不寒酸,尤其沈卓现在家道中落,不要说聘礼,连请媒的钱都出得拮据,梁辰在此时肯与他结为亲家,许是老友情分,又许是牧达可塑,但有一点能肯定,绝不是图他沈家的好处。……不如说牧达要真是娶了梁家千金,这穷得叮当响的老沈家还能好过一点?这也是当初沈卓提起欲与梁家结亲时,杜氏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对的原因。

 

“牧达今年十三,明年就该去桂林考举了。我寻思老哥你一定记不起孩子订婚的大事,今日初八,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咱们合计合计啊,就把这事定下来了。”

 

寒月二十六,沈牧达随父亲拜访梁子峰。

步入隆冬,天寒地冻,牧达搀着身体虚弱的父亲下车,未走几步便上热情出迎的梁辰,老友间也不讲那些上下级礼节,相互寒暄两句便进了正厅,沈牧达跟在身后,冻得跳脚,内室温暖的感觉随下侍一掀门帘扑面而来:“呜、好暖和……”

“哈哈。”老仆慈爱地笑起来,小客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阳朔之地常年温和潮湿,今年也不知怎么冷得厉害,饶是正年轻火力旺的小秀才爷也被冻得跪下唱征服。梁府进门就设着隔寒气的炭火盆,阵阵暖意烤得人重获新生,小孩子满脸幸福,简直恨不得蹲在地上烤火,碍于礼数又不敢太出格,还是梁辰听见他的感叹哈哈笑了两声:“牧达冻坏了罢?钱管家,带牧达去婉儿乐苑暖和暖和,让两个孩子认识一下。”

“是。”

“梁叔伯!这……”

“去罢。我与你梁叔伯还有事要谈。”沈卓摆摆手。

父亲发话是要听的,牧达便行了礼,随着梁府管家拜别下去。

梁府不若沈府,梁辰是堂堂的临桂知州,从五品,衣冠禽,自不能像某位芝麻官一样门漆剥落不修边幅。

梁府不算大宅院,却精致凛然,左邻长街右靠小巷,梁辰平日不许下人太过张扬,是以叫卖摆摊的无人驱逐,出门左转没几步就能看到集市,叫卖络绎不绝。梁府女主人常年体弱,治家方面帮不上什么忙,好在家丁仆役都很尽心,上上下下打理得这只小麻雀是五脏俱全还有点精致,一家人可谓其乐融融,和谐美满。沈牧达一向很喜欢随父亲拜访梁府,是呀,梁叔伯的家才像家吗,哪像我那个家,一劈两半……

“梁大人有心,沈某感激不尽,只是小儿愚拙,恐拖累令千金。”沈卓咳了几声。

“说的什么话,牧达还愚拙?多少说媒的排着队给你家愚拙小儿说媒拉纤,我就是占了来得早的便宜。”梁辰摆摆手,示意下人端些热茶水来,“慧何兄,我的情况你知道……没有儿子,就两个宝贝女儿,年满十六皆已出嫁。我也不图什么,只想给姑娘选个好人家,牧达这孩子是我看着他长起来的,知根知底,也算半拉儿了,把婉贞托付给他,我能放心。”

沈卓望着沈牧达离开的方向:“确实……”

牧达很优秀。

就算沈卓一直不想正视他的优秀,他的才华,也不是父亲有意忽略就能抵消的。

“说起来,这婉贞姑娘是?”

“是我的外甥女。”梁辰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家父识人不明,让堂妹嫁错了人。堂妹去世时婉贞不过三岁,那婆家一路背运,狗急跳墙,竟差点把婉贞送予显贵,亲生女儿啊!这无耻之家不怕天打雷劈吗?我一怒之下就把婉贞接了回来,削去父姓,让她随堂妹姓梁,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当亲女儿在养。”

“是这样啊。”沈卓点点头。

“也是苦命的丫头。”

“是啊……”

“只有一点慧何兄。”梁辰皱眉,“婉儿今年亦是十三出头,与你家牧达同岁。你可介意?”

“内人尚且长我两岁,你说我介不介意。”沈卓无谓笑笑。话出口又觉犹为不妥,怎么讲话的,人家闺秀怎能拿与自家泼妇作比,这不是骂人呢……好在梁辰率直,不爱想那许多,只大笑着点点头,“好,不介意就好!婉贞是我很爱的丫头,能给牧达做夫人,也是她的福气了。我啊,你也知道,一直喜欢你这个小儿子,此番若能招他做婿,那便是名正言顺地承一声爹,往后我若差遣牧达做事,你可不能小气啊!不许藏着掖着!”

“自当不能。若得梁大人赏识,也是牧达的福气。”沈卓抱礼。

梁辰便笑,二人奉茶对饮。

 

梁辰这话看似玩笑,旁人听来,却是意味深长。……梁辰是沈卓上司,又一直是清流派的人,广西之地眼下正在风口浪尖,虽与那满天神佛相比他只是个小小知州,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枚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各方势力的重棋。沈卓知道,他这位老朋友的机会来了,如果梁辰能在这次博弈中表现出彩,便是向上攀爬的最好时机,或许时来运转、大器晚成也未可知?……能不能调京官不好说,但升迁重用是板上钉钉的。这时他说出“往后我若差遣牧达做事”这种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卓盖了茶沫,轻轻抿了一口。

官场上的许诺不可当真,官场上的玩笑,却也不能作假。

如若进入高层,梁辰必然需要心腹,沈梁二人关系要好,许诺这方面,沈卓信得过他。而他今天既然开了这样的玩笑,又肯在如此多事之秋定亲,他一贯赏识小儿,想必……

“……”

他看着浮在杯中的茶梗。

“……好茶。”

“哈哈,就知道你喜欢毛峰!特意给你留的!”

“有心了。”

牧达……倒也一直有登科入仕的愿望。

沈卓抬眼,看着面前老友笑得爽朗。

子峰正是上升期,需要自己的势力。牧达能力不弱,定能助他,想要搭伙结盟,如今的确是二人的最好机会。

唉,只可惜我这辈子注定只是个县令,不能给牧达什么帮助了,他心下暗叹。如若往后真要踏足官场,不站队是不可能的,牧达有了子峰这样的岳父,背后是朝中清流派的一些大人,就算依然要与人斗,也不至于太难做吧。

还是有利于牧达的。

沈卓想。

不要走偏,不要走上歧途,为官者只谋心向正道,如此足矣。

他今年有五十多,做了大半辈子官,也风光过,也落魄过,高处低谷都经历过,摸爬滚打一路过来,这是他最想、也是唯一能留给牧达的为官之道。……官,可以慢慢做,银子可以慢慢攒,名节都是他人评说,没有什么一定要赚在手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得势失势太过无常,揣摩上意无妨,但终究是左道,可为,却不可毕生只此钻研,荒废正业,谄媚无度,那与宦臣家奴别无二致。

要坚守本心,不要被任何人牵制自己的人生,不要轻信于人,不要心术不正,不要放弃原则,那些同僚,那些名节,那些人情,那些世故,统统不必理,不需理……

“……”

他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些。

统统……不要理。

 

牧达,你要活出自己的志气来,可不要走爹的老路啊……

 

 

14

“这里是三曲回廊,脚下是浮莲池,由内院到前厅只这一条走,名字也是老爷取的,寓意三省。每日踏足此处,一拐便是一处自省,及至前堂应明了今日所行诸事轻重缓急,以求清明,更求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真是梁叔伯的风格啊……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不,此三省是老爷自定的。”

钱管家笑了笑,指着脚下的回廊:“坐镇临桂知州,谋顺心事可有伤人利己,谋悖心事可有沦破道义,谋杀伐事可有累及无辜。”

“……”

沈牧达一阵沉默。

池水寒冷,池塘里的鱼游到脚下,状似有气无力。

他探出头去,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明明不过舞勺之年前后,却常年一幅与稚嫩长相不相符的心事重重。

自上次偶然听到父亲和齐轩对谈后,他便满腹心事,头顶笼罩着的阴云一直不能散去。沈牧达不知道二人之前聊了什么,有多严峻,父亲也不让他问,只留他念着一个仿佛托孤般的许诺,日日猜测父兄究竟还有何事瞒着他。他知道,阳朔要变天了,但他对这即将到来的巨变插不进手,甚至连其全貌也不可知,徒留惊恐,坐卧难安,这才是最可怕的。

父亲面对的事,梁叔伯面对的事,懿长兄面对的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小秀才爷?”

钱管家意识到他的低落:“怎么了?”

“不……没什么。”

他赶忙回过神,摆手笑道:“感慨罢了……梁叔伯也在为这些事烦恼吗,我还以为只有我父亲这样的小官才会有此苦恼。”

“凡有良心的官爷都应日日苦恼,正因官爷苦恼,我等底民才能不加苦恼。”钱管家笑着,看小秀才复而清明的眼睛,“小秀才爷,沈大人同老爷都是磕头求不来的青天老爷,您应为此自豪欢喜,而不该烦忧,否则是陷沈大人于两难境地,令他前行有所顾虑,公案未完之余,还为家人的烦忧分心。”

“您说得对……”

在梁辰身边呆久了,一介管家都能有此觉悟。沈牧达抱礼谢过,暗自思忖,我倒不如钱管家了解梁叔伯这般了解父亲,是我疏忽……说起来,父亲更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在乎我和母亲的关心吗?还是其实更害怕我们的关心,公事未毕心绪烦扰,还被日复一日的唠叨折磨,徒增压力呢。

心疼他没有错,支持则更难得,情谊无差,只是所谓知己可遇不可求罢了。这恐怕也是母亲和父亲一直不和的根源吧,理想和现实无法达成妥协云云……当然我也没有做得更好。父亲常说我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点像极母亲,早晚要坏大事,这会是他一直不喜欢我的原因吗?

沈牧达垂下眼帘。

懿长兄性格就比我干脆些。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罢了,罢了,莫说能否成大事了,就眼下这巨变来看,我要学习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穿过三曲回廊,便是梁府后院。与会客的风雅前庭不同,后院虽美景依然,却是安顿着梁辰的妻子女眷之所,不对外人开放,也不可随意走动、随意张望。沈牧达此番能随管家前来正是梁辰对他的喜爱表现,有意接纳他为府上一员,那既然来了后院,当然要先去拜访梁府的女主人。

隐约有萧声传来,悠悠扬扬,婉转动听,恰似飞燕略过,又似三月春风。沈牧达惊讶抬头,咦?谁在吹箫……

“小秀才爷!”

钱管家赶紧低声提醒。

沈牧达一愣,才反应过来不该四处张望:“抱、抱歉!”

梁府女主人梁周氏,素来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不似其他官宦夫人社交圈子大的离谱,但出身名门才艺无双,倒也有自己的所思所好。沈牧达只在屏风后面拜见了夫人,却先为屋中繁杂精致的插花盆景所震惊——大大小小,少说几十盆,从屋外落地的富贵竹到屋中案几的小碗花,从墙边立着的琼花树到瓶中插着的令箭荷,插花盆栽摆满了梁夫人的厢房,虽是体虚之人的居所,却半点没有久病不愈的死气,不如说这多绿意,倒有几分生机勃勃的味道。

屋中弥漫着花卉的清香和水汽,女主人在屏风后咳嗽了几声,声音蛮轻快,一看便是名门大家,身体不适也不能怠慢待客的礼数:“咳……咳。老爷同我说过,今日会让你来见我,我身子虚,只能如此,委屈你了,阿秀,给小秀才爷堪座。”

“是。”

“夫人太客气了,夫人身体不适还肯见晚辈,是晚辈受宠若惊。”

婢女搬来了凳子,沈牧达还是恭恭敬敬地躬身抱礼:“晚辈牧达,夫人直呼就好。”

“好。牧达,坐。”周氏笑道。

两人聊了几句,夫人好像对这小女婿挺满意,越聊笑意越浓,到底是梁辰的夫人,两口子相婿的眼光差不太多。沈牧达真情实感表达了自己对满屋子插花的震惊之情:“前院诸多花卉皆入凋零,原是梁府花园皆在夫人房内,晚辈只道插花讲‘清疏远淡’,今日有幸得见,方知天下艺绘各有所长,满室馥郁亦可不予流俗。”

“哦?你对插花还有研究?”

“晚辈惭愧,只偶尔读到过些著作。”

“只偶尔读到便记下来了吗……难怪老爷说你是神童。”周氏笑笑,看他在屏风后面慌乱地想解释什么,“好了,你谦虚是你的事,我夸赞你倒也不是客套。欧阳詹也曾作赋讲么,‘假盘盂而作地,借疏绮绣以为春,丛林具秀,百卉争新’,插花只是插花罢了,却不知何时搞出这多原则审美,评个你高我低,当真无趣。我插花只为心情舒缓,不爱争那许多,咳……自己看着高兴就好,倒让你见笑了。会不会觉得我这屋子庸俗艳粉?”

“不敢,夫人久病,想看周遭盎然,牧达能懂。”

“哦?居然能懂么?”

“随意评说不顾事实,倒是真的卖弄学识,不必理会这等口舌。”

“那你如何看呢?”

“晚辈不敢妄议。”

“但说无妨。”她饶有兴趣地笑,“别人的口舌我不在意,我问的人,自然就是我在意的人。”

“……”沈牧达一愣。

屋外清冷,室内火盆灼灼,燃烧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在空气中炸响。

周氏再未多言,小秀才也未讲出话,但言及至此,似乎也不需再多说什么了。

“……晚辈……”

沈牧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未来的岳母坦言在意,这是什么意思?这便是和梁辰许他进后院一样,是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吗?她为何不再多问几句?她知道我家有多拮据么?她知道父亲处境艰难么?她知道等一人高中做官要多久么?她知道嫁女过来可能会吃多少苦头么?

沈牧达心下感动,当下便站起身来,恭敬抱礼:“回夫人,晚辈道夫人插这满室绮丽只是随心随性,并非穷奢极欲、贪图富贵。”

“这可不是奉承话吧?”

“晚辈不敢。”

“那怎么说?”

“晚辈才疏学浅,尚知花器贵瓷铜、轻金银。夫人满室插花,技艺如何牧达不懂,但无金银器皿,皆是瓷器铜盘为底,便知夫人对此道颇有研究。既是认真所行之事,便不会用以彰显富贵,徒有其表,这与夫人心气不同,更与梁叔伯处世品性相违相悖。”

“……”

“晚辈狂妄,信口评说,请夫人不要见怪。”

沈牧达抱礼颔首道。

隔着屏风,不知道背后的梁夫人此刻是何表情。

但片刻后,他听到她笑了,笑得欣慰,那是与自家母亲别无二致的笑意。

“钱管家。”

“诶。”

“带他去婉儿那吧。”

梁夫人下了榻,慢慢走出屏风后面——梁夫人居然走出来了?这是沈牧达万万没想过的,他当即就想给未来岳母大人请安,却被扶住了胳膊:“不必拘礼,我已知道你是个有礼貌的孩子。老爷眼光不错,沈大人家教甚优,好孩子,好孩子啊。”

“夫、夫人过誉了!”

“我听说,你叫老爷一声叔伯?”

“是的……”

梁夫人又笑,这位女主人笑起来很有些正宫夫人的亲和力:“那我若承你一声叔母呢?小秀才爷,你可愿意?”

“这!夫人抬爱、晚辈自然——”

沈牧达心下感念,有千言万语感激之词,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恭敬一揖,接下了梁家两位长辈的认可:“牧达……给梁叔母请安!”

 

 

14

离开梁夫人住处,似乎还有满室清香萦绕鼻尖不散。

沈牧达吸吸鼻子,尚沉浸在女主人慈爱的亲和力中感动不已,忽而又听到箫声,宛转悠扬,清风拂面。

“……”

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头去寻。

不,不像是幻觉,刚才也……

“小秀才爷,您……”钱管家也无奈了,苦笑着看着这个谦逊有礼的无礼之徒,“幸亏认识比较早,还算了解您,否则第一次登门就这样的,老仆我非得劝老爷三思。”

“啊!抱歉……”沈牧达后知后觉地红了脸,竟然又忘乎所以了,这已是同一错误的第二次了。

“也罢,本来也是要介绍给您认识的。这洞箫声出自表小姐之手,见您一来便被吸引了去,哈哈,想也是与表小姐有缘吧!”

“表小姐?”不是梁叔伯的女儿吗?

“婉贞小姐是老爷外甥女,三大小姐过世之后就一直住在老爷身边了。别看是表小姐,比亲闺女都亲呢。”钱管家一脸神秘。

“这样啊……”

“喏,您看,从这出去,往南一十六步,有个廊檐转角,转过转角便是表小姐乐苑了。路好走,地方也好找,实在找不着,您循着箫声也能摸去。”

“啊?”

“老仆还有事,就不送了!”

眼看马上就要进入正题,钱管家却突然一拱手,到此为止,祝您好运:“小秀才爷,姻缘之事呢一看门当户对二看缘分凶吉,一看已事毕,该二看了,年轻人的事老仆我就不掺和了,告辞!”

“诶??可是我不认……”

“午宴老仆会去乐苑寻二位!”

“不、您好歹送我到……”

“您加油!”

“钱管……”

“等您好信儿了——”

“钱管家???”

 

“……”

这老贼跑得还挺快。

沈牧达被扔在陌生的后院里,第一次在心底爆了句粗口。

 

 

箫声悠悠扬扬,似有若无,空洞秀美,宛若三月春风拂面,又似暮秋寒意渐染。沈牧达循声望去,衣袂翻飞,结带飘向悠扬乐声传来的方向,隔着山水房檐,素未谋面的箫者吟雪诵梅,却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一般。

虽然这样想未免有点自大……

等、停了?

音乐慢慢消失,他心下一紧,怎么停了……!?

不,只是一处换歇,第二弄稍作停顿便响了起来。还是那般婉转,收了些长调,多了些泛音,转调轻巧伶俐,宁静悠远,沈牧达心下稍安,脸上也浮现出些柔和的神色来。草木簇簇声几分应景,岁月绵长,倒为院子添了些诗情画意。

湿气弥漫,还是那般清冷,沈牧达一向是畏寒的,此刻也顾不上那些了。洞箫红梅傲雪凌霜,婉开三弄,那花瓣随着音韵来到他面前,宛如一系红线悠悠荡荡,就落在秀才的方头巾上。他轻笑一声,望着前来相邀的风花雪月,既有梅花踏雪来,此刻若还惧于湿寒,那就是真不解风情、怨不得佳人无处寻了。

 

……

以至于后来的年月里沈牧达一直在想,那日那一面,究竟算不算是佳人遇良人。

毕竟,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梁家的表小姐。虽是外戚,却独得厚爱、衣食无忧,纤纤玉指是插花弄琴抚洞箫的手,衣帛绢细赛琼仙,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自打见了他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真的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进了这池清苦寒潭。他打小清贫,已经苦惯了,可梁府的千金又做错了什么呢?人家要不是跟了你这穷秀才,何时过过这种苦日子呢。

我或许并非是婉贞的良人。多少个不眠夜里,沈牧达都这样暗自思索,但婉贞确实是佳人无双。即使没有我,她也还是梁家最好的姑娘。

或许能等到更好的人,或许下个提亲的还不如我。但不容置疑的是,无论良人会不会有,她都是抚琴弄萧的佳人,是最好的姑娘,是最好的夫人。

初见她的时候,她坐在梁府乐苑里的绿萍池畔,那是寒月,浮萍稀稀落落,院中的腊梅树已鼓出了嫩黄的花苞。她背靠清客仙子,脚踏水榭高台,一支玉箫在指尖泛着温润的光,弄梅的乐音飘散而去,在空中飞舞,牵着那条细细的红线,引小秀才爷踏上了这方乐苑的台阶。……几乎在同时,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回头,那个回眸他至今都不能忘。

他便一愣,僵住了迈门槛的动作。

二人隔着一个院子对上了视线。

“……”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梁府,在院中,在冷到反常的寒月临桂,他们第一次相见了。

 

“小女梁婉贞,见过小秀才爷。”

她大大方方地微笑,收起玉箫,端庄行礼,直叫出人尽皆知的外号来才把他叫醒——第一次见面时他完全一幅愣头青的模样,生平头一次与除母亲以外的女人单独呆在一起,虽然他甚至还没有踏进乐苑——不知所措的沈牧达赶忙抱礼回敬:“请请请千万不要客气!!在下沈牧达,小姐直呼便可!未作通报便擅自登门拜访、是在下唐突了……”

“您言重了,何来唐突一说,小女已在此恭候多时。”

她微微颔首,并不直视他,言辞温雅得体,一看便是名门大家教出来的礼节:“舅父昨日告知,小秀才爷今日登门拜访。小女曾嘱舅父一定先谈要事,您来得却比想象中早,想来是提前放行,还望婉贞不曾给您添麻烦才是。”

“哪里的话……”

原来人家一直在等我啊。沈牧达有些局促,梁叔伯也真是的,干嘛搞得这么兴师动众,不就是来见个面吗。

表小姐眉眼温婉,不是那种很惊艳的美人,沈牧达第一眼其实并没有记住她的长相,更多的是记住了她那名门闺秀的气质。举止得体,言行端庄,在他尚慌乱不已的时候笑得落落大方,就像方才的梁夫人一样,是一股能够坐镇府苑的正宫气场——事实上他也在后来的数年间多次验证了这个想法。沈牧达一时拘束,不知该跟她聊什么,她也便一直含笑而望,气氛有些紧张,无声的沉默在院子里弥漫开去,也有些韵味在沉默间慢慢发芽。

 

“方才箫乐……是小姐所奏吗?”

 

想了半天,他还是只能想到这些。

梁婉贞点头:“小女等候消遣之用,万望未扰。”

“不不……不是打扰,不如说,乐音秀美柔和、尾韵绵长,乃是在下听到过最好的女箫。”这倒也不是奉承,没有这洞箫声,沈牧达不会这么急切地寻到这里来。梁婉贞一怔,“您懂箫?”

“不敢说懂,只偶然读到过些著作。”

“偶然读到便记下来了吗。”她笑了笑,“不愧是小秀才爷。”

这话怎么好像刚听过类似的,沈牧达歪头。

“《琴统》中有一卷曾记载此谱,凡十段,从容和顺,为天地之正音,而仙风和畅,万卉敷荣,隐隐现于指下,先前只道《梅花引》乃琴音清音之曲,未想今日听得洞箫所奏,音律相通,韵味却不相同。”

看来是真懂行的。梁婉贞眼前一亮:“您听出是《梅花引》,那您觉得如何?”

“什么?”

“小女所奏,如何?”

“这个吗……”

这姑娘不谈婚嫁大事居然先谈这些,不过倒正对了沈牧达的胃口:“引段溪山夜见月,一弄叫月,二弄穿云,我知你想在换歇后做出些变化,引泛音添彩,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此乃洞箫之所长。小姐避短而扬其长,使琴曲别有韵味,可见箫艺不俗。”

说的还头头是道的嘛。她心下欢喜:“您过誉了。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果真是《琴统》所载。请恕小女冒昧,小秀才爷可是琴家?”

“这……只,只是会一些罢了。”沈牧达顿时红了脸。

“会一些?”

开玩笑,还琴师呢,连把像样的琴都没有,也就是学堂的先生瞧他是个可塑之才,时常许他到家里弹自己的琴,《琴统》也在那时研读过而已。沈牧达有些难为情,实在不好意思跟人家小姐坦言自家已穷到了这般地步,说起来要过年了,得抽空去看看先生,这些年承人家照顾良多,不去怪不像话的。

“‘泛音’是琴家的叫法,洞箫只有打叠之音。哈哈,虽然叫错了,不过听谈吐您不是外行。”

“不不,小姐过奖了。”认得泛音出自何乐器,这表小姐确不是徒有其表。

沈牧达一下来了兴致:“但是……也请恕我直言,表小姐箫艺无双,《梅花引》却到底是琴曲,洞箫声美则美矣,总少几分傲骨寒霜之感。既是诵梅,当有寒冬寂寥,洞箫全无萧瑟满是风月,这不大像《梅花引》,倒有几分月下昙华的意境。”

“小秀才爷,谁说《梅花引》是琴曲呀?”这话表小姐就不爱听了,背手执玉箫走来,“我看你们就是太古板,提到腊梅便是凌寒独自开,梅花也是花,为什么不能歌秀美,只准诵傲骨?我洞箫没有寂寥却有静谧,何故就不作《梅花引》了?”

“咏梅咏梅,当然还是万籁俱寂惟吾凌雪傲霜最为难得,若把寂寥换成静谧,岂不泯然群芳矣?”

“多少年来多少诗篇大同小异,便是曲作也大抵如此,傲雪凌霜固然可贵,可若只剩了傲雪凌霜,不觉乏味么?”

沈牧达便笑:“但琴的寂寥感是无可替代的。”

“也正因如此,才有这一曲传世,你或许有千百种解读,但再也不会有第二种乐器能与它如此契合了。不是吗?”

“……”

梁婉贞眯了眯眼,似乎也有些道理。

“……演奏与我。”

“啊?”

“小秀才爷口说无凭,演奏与我。”

她指了指身后的乐苑,扬起一个微笑:“既然懂琴,那就音律服人,否则我这洞箫傲气,可是不愿居你之下的。”

她笑的明媚,与腊梅相得益彰,这样说的一瞬间,那嫩黄色的仙子乃至无穷尽天光似乎都为她黯淡了几分。沈牧达一个没忍住,竟跟着她笑了起来:“哈哈,洞箫傲气,乐似主人形,可以!只是表小姐虽傲,在下却也不是轻易服输之辈。”

“那便来争上一争,如何?”

“可有琴?”

“请!”

于是梁婉贞便大大方方,把这位才高八斗的小秀才爷请进了自屋大门——一座乐苑,一把古琴,一支洞箫,一段流芳江湖的佳话,便自此拉开了帷幕。

沈牧达还不知道,眼前这位端庄贤淑的姑娘,她这一请,他这一承,会把两人的命运如此牢靠地拴在一起。而她又是那么坚韧,一栓便栓了自己一生,任他后来如何磋磨如何险象环生,都不能令她言半个弃字。

好一出演奏与我。

居士想,这一奏,便为你奏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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