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仗剑斩长风 | 13:00】神火焚世

上一棒: @求安-别转载。 

下一棒: @北堂司雪 

感谢棉花糖太太组织少侠生贺活动!!少侠生日快乐!!

灵感来源管莫书《告石》 ←是一篇和这首歌风格相近的文,很喜欢这首,几乎勉强算是半个歌曲的发散文!【不要蹭× (自我认为并不恐怖的)恐怖要素涉及,2w6短打一发完,大家谨慎选择观看!

虹猫中心向,虹跳友情向

此篇为少侠视角神火焚世篇,后续还会有护法视角青雷涤冤篇,大概会在护法生日更新!

再次祝猫猫生日快乐【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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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首大人,前面就是鸿达商团了。”

 

徐虹良点了点头,远眺城中那一栋二层小红楼。

远远望去,这是整个石斛镇最气派的一幢小楼,也是方圆几十里这些村镇中最繁华的地带。放眼这种深入西南的边沿小镇,人迹罕至,潮湿阴凉,自然是比不得湘西腹地有人气儿,这片所谓几十里之内最繁华地界,无非也是比这一路寂寥荒凉来得多了点车辙骡印而已。

徐虹良深吸一口气,感觉空中的冰凉水汽争先恐后往肺里跑,天阴沉沉的,许是后晌有雨。

“剑首大人,坐稳了,前面又是烂泥地,这畜生总管吃不住劲儿。”

“老伯,您唤我虹良就好了。”

徐虹良往骡车上缩了缩,果然骡车又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不是没本着一代剑首武林新秀的责任感在途径烂泥地之时觉得自己不应干坐着过,应当下车帮帮忙,但很明显,论生活技能务农之术,和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伯比起来,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少年。在添了两次乱之后,徐虹良学乖了,他乖乖缩在车上,苦笑着对扬鞭赶骡的老伯说:“您一口一个大人的,叫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七剑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豪侠,我是来给您帮忙的,不要太客气了。”

“话不能那么说啊,大人,谁帮过老汉我啊,我们全村前些年眼瞅着要绝户了,县老爷也不曾管过。”

“此地守官是?”

“老汉我大字不识一个,上哪里见过!”

老伯一扬鞭,“啪”一声又抽在车前的骡子身上,他有更急的事,急得他坐立难安:“大人,这遭去,真能说动铁钱章出货去吗?再不出货,我们村就要断供了!”

徐虹良拢了拢身上的长袍,沉吟着叹了一声。

突然间,山间传来一声哀怨的叫喊,吓得徐虹良一个激灵。这次是个年轻女声,极尽凄凉,山崖间层层叠嶂的悬崖峭壁宛如无尽深渊,这凄凉的声音悠悠荡荡,好像什么哀怨的鬼魂刚从崖间经过,掠过挣扎前进的骡车,向远处飘去。

走了这一路,这已经是第几回了。徐虹良皱眉望着阴沉的天空。

老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急得又抽了骡子一鞭。

石斛镇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二层小楼上的牌匾,黑漆漆的字看不清楚,总归应该是鸿达商团之类的名称。徐虹良抓住车套:“老伯,您要是实在张不了口,就唤我少侠吧。”

“啊?”

“我们一起跟章老板讲讲道理,他会听的。”

徐虹良又深吸了一口,阴凉的天气让他不舒服:“假使这鬼哭的天气,真是因您村里断了供——鬼神之事在下不通,可商团不走商,毕竟还是断了村里的生计。就为此事,我们也必须要说动他。”

“诶,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老伯感动不已,恍然间意识到用错了称呼,赶忙改口:“不,谢谢少侠,谢谢少侠!”

徐虹良苦笑一声,不再勉强他。

天色阴沉,飘远去的鬼哭之声还隐约回荡在山谷中,空谷传响,令人不寒而栗。徐虹良不断地深吸气,只觉得这点不适怎么都无法从身体里驱赶走,深冬,空气阴冷,白亮的天光撒了他一身,把视野里的一切都衬得冷寂而苍白。

虽然已经许了承诺,但徐虹良心底还是有点打鼓的。

他当然知道这是必须管的事,但究竟能不能做成,如何做成,还是个大难题。

如果没记错的话,此地的鸿达商团应属赣南万氏的势力范围。徐虹良垂下眼帘,抿了抿嘴,赣南万氏,在他的印象里,这不是个友好的名字。江湖这么大,肯与他交好的门派也就那么多,剩下的,不是见风使舵谁赢帮谁,就是管别人可以、管到我头上不行。

赣南万氏,啊,想起来了。

徐虹良叹了口气,万氏的这位宗主上次武林盟会也是到场了的。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位宗主给自己的评价是——“七剑又如何,什么都想管,就是你爹徐白也没这个本事吧!”

……难搞。

徐虹良无奈地抓了抓头,骡车一路奔石斛镇而去。

 

 

01

 

“徐剑主,啊~七剑之首说的就是您吧!诶呀诶呀,久仰久仰!我这是见到本尊啦!”

 

一身暗红色绸缎锦袍的中年人哈哈大笑,十分滑稽地朝他拱了拱手,过于爽朗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徐虹良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抱拳还礼:“章老板,言重了。”

“哪里哪里,章某惯想结识一些江湖朋友,苦于没有七剑门路,您这么大的豪侠肯屈尊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坐,坐!”

章鸿兴扯着脖子喊:“旺子!沏咱家好茶!要头茬的君山银针啊!”

气派的二层小楼精致华丽,家丁仆役进进出出,徐虹良不断被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章鸿兴热情地邀请他入座,全程仿佛没看见他身边还站着个骨瘦嶙峋衣着破烂的老伯。老伯攥着鞭子,有些局促。

“章老板,我给您介绍一下。”

徐虹良微笑着推开他的手,一把拉过身边坐立难安的老伯:“这位是岭上冥家村的冥老伯。我这次能进山,多亏了半道遇见冥老伯。”

冥老三一脑门子汗,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章鸿兴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极为不耐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他又哈哈笑了几声,吩咐下人招呼二人入座:“哦,认识认识!来来别站着,坐,坐。”

几人落了座。

旺子端着茶水上来了,碍于徐虹良的面子,章鸿兴不得不给二人都看了茶。大老板的肉疼明显至极,脸上就差把“这么好的茶叶打发叫花子了”写给全天下知道,徐虹良懒得较真,总归有他在,他不能再把冥老三赶出去,这也是冥老三路上拜托徐虹良非要带他来不可的原因。

品过头一轮茶,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片汤话,寒暄够了,章鸿兴终于进入正题:“不知徐剑首此次大驾所为何事?”

徐虹良咽下一口茶水,将茶碗“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实不相瞒,虹良此次叨扰,请章老板帮我寻一位兄弟。”徐虹良抱拳道。

“哦?”

“六剑主齐鹭尧,章老板可曾见过此人?”

章鸿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位齐……剑主是?”

虽然想到他有可能会装傻,但开头就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倒是超出了徐虹良对此人厚颜的预计。徐虹良叹了口气,捏了捏额角:“三个月前,我这兄弟受此地一位张夫人所托,来调查石斛镇周遭神隐鬼哭之事。谁成想三个月过去,神隐之事未有结果不说,调查之人也被神隐了起来……我不放心,特此来寻一趟。章老板可曾见有一青年侠客来过?身长约七尺,腰配长剑,发色浅栗,做派如出世家大户,看着像某家的公子门客。”

“嗯……这个吗……”

章鸿兴夸张地摸着下巴,短短的胡茬被搓出了“簇簇”的声音:“嗯……徐剑首您别急,我想想啊!如此气度不凡的人物,要是见过想必是不能忘的……”

“……”

徐虹良有些无奈。

见过想必不能忘,还要如此搜肠刮肚地想,下一句回答已经呼之欲出了。

见章鸿兴装傻,一旁的冥老三坐不住了,攥着鞭子紧张兮兮欲言又止,拼命地看徐虹良想让他插话。

徐虹良就坡下驴:“冥老伯知道?”

“老汉我见过、见过齐剑主……他到了我们村了……”

话音未落,章鸿兴眼睛一瞪,冥老三顿时好像噎了一下,后半句硬生生截断在空中。

“哦?”

徐虹良其实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很配合地问:“鹭尧去过你们村?”

冥老三赶紧点头。

“当真如此?”

使劲点头。

“老伯,他去你们村里做什么?”

“啊,我知道,我知道。”章鸿兴有点不耐,挖了挖耳朵,不过扭头一对上徐虹良态度又好了起来,“徐剑首您有所不知,那所谓神隐鬼哭啊,皆是当地冥家村的说法。冥家村早些年间是做鬼事的,这荒山野岭的,你也知道嘛,阴气重,人气儿少,爱瞎传,刚好附近有个村子在扎纸人,那还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他们身上靠,实际上吗,没有那么邪门了。”

 

“那可不对啊!那可不对!”

 

冥老三顿时像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往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堂间,把徐虹良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站起身:“章老爷,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冥家地处百里极阴,八方阴脉交结集聚仅此一处,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地下镇着不得了的石人菩萨,我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供,更是为了方圆百里的死生大事在供啊!您再不走冥家村,我们就没东西可供了!到时候石人菩萨发了怒,不光我们,整个石斛镇、整个赣南县都要遭殃啊!章老爷您就——”

“我呸!你这老不死的!”

章鸿兴一把摔了茶碗,噔噔蹬蹬上前,本想去扶老伯起来的徐虹良不得不强先一步拦住气势汹汹的章老板:“前几次你赖在我门口不走,死乞白赖泼皮烂屁股老子不带搭理你,这次可好,找个靠山又腆来了!你真以为老子心肠好不往死了打是不是?!等老子拆了你那个破骡车、打断你的腿,再看你还敢不敢瘟老子那点财头——”

“章老板!”

徐虹良一声厉喝,章鸿兴气哼哼地停了下来,没好气地打掉徐虹良的手,杵在原地直喘粗气。

徐虹良上前扶起冥老三。老伯一个踉跄,不敢抬头,但看起来也是习惯了被辱骂。

“徐剑首,让您看笑话了!我们这破烂地方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拿不出手。”

章鸿兴气哼哼地瞪着冥老三:“我没见过那位六剑主,您再上别处打听打听吧。”

徐虹良望着他的侧脸:“他没可能去过冥家村吗?”

“哪个长脑子的人去那阴曹子鬼窝瞎转悠?!”

章鸿兴指着冥老三,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抖抖抖:“我劝你别上这老不死的阴当,他就是骗你给他填鬼窝的!自己瘟还不够,还来瘟老子,死远点吧!”

“章老爷……”

“滚出去!”

冥老三哆嗦了一下,又往徐虹良身边靠了靠。

徐虹良沉默了。

章老板气哼哼地不带看他,徐虹良一手搀着冥老三,一边打量着这位老板的神情,思忖片刻,他扭头,望着气急败坏的章鸿兴:“章老板,虹良有一事相求。”

“您说。”

“您有一趟商团,理应在上个月就该走冥家村的,是吗?”

“……”

章鸿兴肃了面色,挑起半边眉毛:“……你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我也是路上偶遇这位老伯,得知他要来拜访您,才知晓此事。”

徐虹良转身正对章鸿兴:“鬼神之事,在下不曾涉猎,不能做评。但章老板走商乃是此地百姓之福,关乎数十村镇吃穿生计,虹良请您走一趟冥家村,为的不是石人菩萨,不是神隐鬼哭,而是全村几十户老少百姓。”

徐虹良声音清透,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在场之人不由得都沉默了。

冥老三缩着脑袋,不敢抬头,手心里水津津全是急出的汗。章鸿兴望着徐虹良,抿着嘴,若有所思,徐虹良则挺胸抬头直视着他,满眼写着诚恳二字。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章鸿兴忽然笑了一声。

徐虹良微微皱眉。

“你让我走冥家村啊……”

 

他笑了笑,歪头,抬眼看他:“你算老几啊?”

 

“给你几分面子你就上脸了,哈哈——徐剑首,你一穷混江湖的,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呼百应的人物吧?”

 

“虹良不曾觉得自己有甚过人。”

徐虹良皱眉,朗声道:“但此时事关百姓生计,七剑不能坐视不管,虹良正是为此而来。”

“七剑……哈!”

他闷笑了几声,继而哈哈大笑,下巴上的胡茬一抖一抖,笑得脸红脖子粗。

“七剑,七剑是什么?哈哈哈哈——七剑在赣南算个什么东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剑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啊!哈哈哈哈……”

 

“麻烦你打听打听,赣南这地界,谁话事?”

 

章鸿兴笑够了,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面色严肃的徐虹良和垂着脑袋的冥老三,得了什么便宜似的,笑嘻嘻地说:“对不住啊,您的这两件事我都爱莫能助——还需要我做什么,您再想想!不过,烦劳先去请我们万老大点头,您再开金口吧。”

 

 

02

夜里,徐虹良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殴打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纵然这声音好像捂得很严,或许也有段距离,但他还是总能注意到这木制小楼里若有似无的声音。徐虹良想出去看看,但在他门口站岗的镖师看他很严,走不了两步就会请他回房——说来可笑,章鸿兴居然令请来的镖师看着他,不知道这种额外加班是否有也工钱拿。

徐虹良有点想笑,这些小地方押镖的半道和尚他并不放在眼里,但出于想向万宗主表示自己并无冒犯之意,他还是乖乖待在了屋中。

“对不住啊,少侠……”

冥老三被安排在了徐虹良房间中,这也是章鸿兴羞辱人的一种手段。坐上贵宾,与几次三番被赶走的叫花子住一个房间,在他看来这种羞辱简直直戳心窝,但这算盘打在徐虹良身上,着实有点对着棉花打拳:“不妨事,老伯,是我没能说动他。”

“少侠,他明天要是撵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徐虹良摸着下巴沉思。

冥老三急得直嘟囔:“铁钱章再不出货,村里断了供,这可怎么办啊……石人菩萨发怒可怎么办啊……”

夜色寂静,远远又传来凄婉的哭声。

徐虹良走到窗边,望着远山深邃的夜色,层层叠叠的山影笼罩在漆黑的夜晚中,若隐若现,缥缈的哭泣声回荡在山间,时远时近,像一道道鬼影般迷蒙。

“又在鬼叫了。”门外站岗的镖师小声抱怨。

“可不,山背后头窝那么个阴曹子,早晚得出事。”

“糟了瘟的姓冥的,死也溅人一身血……”

噗通。又是这种殴打的声音,徐虹良疑惑抬头,到底怎么回事?是我听错了吗?

打临近石斛县开始,徐虹良就总能听到这种诡异的声音。时而哭泣,时而嘶鸣,时而尖叫,夜里走山路能听见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好像指甲在剐石头,听得人汗毛倒竖。白天又有莫名其妙的哀吟,摔打、撞树,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快要断气。徐虹良曾不止一次下马寻找是否真的有需要帮助的人,直到半路遇见了冥家村的冥老伯——他告诉徐虹良,不能再绕了,这是野鬼在哭你的魂,这种鬼泣之声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继续在山中绕下去,你会困死在这里,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诱你客死荒林,带走一个活人,她就可以离开此地,你会代替她变成石人,永生永世困在此处。

“……”

徐虹良被说得一头雾水,但很会抓重点地明白自己被女鬼盯上了。

按照冥老伯的说法,这荒唐的一切,究其原因,就是此地的冥家村断了供。徐虹良不知道这个说法有无道理,也无从核实,但这种诡异的动静确实已经影响到了附近百姓的正常生活。短短三个月,方圆百里几十家扎堆出殡,徐虹良来时走的是山路,人迹罕至,然路上依然可见零星飘来的纸钱,草纸剪的鬼钱轧在泥地里,好像无人问津的性命。

没有任何证据将这些离世之人与这所谓的鬼泣联系起来,徐虹良也很难相信这是什么断供所致,但他毕竟是为此而来,既然来了,就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一看。

何况连我们自己也丢了个人。

徐虹良叹了口气,掏出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的信布。

齐鹭尧的信没有任何价值,这只是一封初到此地报平安的传书而已。对于寻找他人在何处而言,这算不得线索,它只能将自己指引来石斛镇,接下来的事,就要靠他自己了。

两边进展都不顺利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少侠,明日我们要怎么……”

“老伯,您先别急,容在下想想。”

冥老三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但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也属实让人有些头疼。徐虹良又叹了一声,揉了揉额角。

 

“……”

 

他忽然看到院中有个女人。

 

……女人?

徐虹良一愣。

院中黑漆漆的,已临亥时,除了像自己这屋般少数点着灯的房间,整个院子都陷入夜色中。边陲小镇不似湘西腹地繁华,入了夜基本也都歇息下来,就算鸿达商团的小楼上了华灯,也没什么人在院内晃悠,这时楼下有个女人,站在院里,抬头,直直地望着徐虹良,眼睛很怪异,非常惹眼。

徐虹良吓了一跳。

他上前两步,刚想发问,就见女人摇了摇头。

他有些愣怔地眨眨眼。

女人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

……不要说话?

徐虹良猜测。

他站在窗口,没有作声。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这扇窗子对着后院,而前门有镖师看着我,这是她选择在窗口望我的原因吗。

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廊檐灯下,徐虹良这下看清了她的面貌。他惊得瞪大了眼——

这女人,嘴角、颧骨挂着大片大片的淤青,额角划破,眼睛充血,一只眼睛肿着,难怪方才在阴影里看着显得那么奇怪。徐虹良这下可坐不住了,三两步上前,女人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再度示意他噤声,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她的口型了,她没有出声,用口型在说:嘘。

“……”

徐虹良担忧地停在窗口。

她掏了掏袖子,复而抬头,好像在确定他还有没有看着自己似的,然后缓缓举起一块木制剑佩。

“?!”

看清那东西的时候,徐虹良脑子里嗡的一声。

 

长虹剑佩。

 

齐鹭尧出发前,他亲手交到他手上,代表七剑出访此处的授意之证。

女人的表情夸张地皱了起来,望着徐虹良震惊的脸,好像预感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可怕后果,一脸惊恐:别杀我。

“……”

徐虹良瞪大了眼。

她发颤般摇头,又说:别杀我。

她攥着剑佩,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徐虹良能看到她带着瘀伤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害怕得直发抖,但就是不肯松开。

她恳求般望着徐虹良,充血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我知道他在哪。

“……”

徐虹良定定地盯着她。

她恳求道:别杀我。

充血的眼,想必眼泪蛰得很疼,她肿起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

是想与我谈条件吗?

徐虹良感觉自己胸膛里心跳宛如擂鼓,血液全往头顶冲,冲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长虹剑佩,没有人比惯通斡旋之事的齐鹭尧更能明白它的价值。放在黑虎崖,这东西叫黑虎令,放在七剑,这是除了徐虹良本人以外能代表七剑的最直接的东西。它不仅仅是徐虹良的授意,更是全体七剑的首肯,经年累月周旋于各门派间的齐鹭尧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有多重要。以他的性格,就算丢了性命,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掉。

徐虹良咬牙。自己大意了。

一直到踏上石斛镇这片地界的时候,他都不认为齐鹭尧的失踪是什么大事,他在外办事太寻常了,断个联系也是时有发生,一直到见过鸿达商团,章鸿兴一口回绝,一直到这女人拿出本不该她拿出的东西之前,他都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

你有什么条件?

他攥着窗框,眼神询问道。

那女人露出了夸张的哭泣神情。她几乎要跪下了,如果能出声的话,徐虹良毫不怀疑她会崩溃大哭。她咬着下唇,肿胀的眼睛里一颗接一颗滚出泪水。

徐虹良的愤怒被担忧盖过一层。到底怎么了,她充血的眼睛里不会流出血水吧。

救救我……

她的嘴在颤抖,已经控制不了气息了,嘴型说出的话带上了颤抖的气声:“……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声尖锐长笑刺穿了徐虹良的脑海!

 

徐虹良眼前一黑,只觉脑袋被人一枪捅穿,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什……?!

 

发生了什么?

 

“啊——!”

楼下传来尖叫,是那女人,那女人发出了崩溃的尖叫!霎时他身后也响起了尖叫,是神经紧绷的冥老三,他也随着尖叫一同嚎叫起来!

顿时,整个世界都开始尖叫,这栋普普通通的小楼好像顷刻之间亮如白昼,所有人都惊声尖叫,徐虹良脑海一片空白,顿觉窒息,一时被尖叫声摄住,竟整个人剧烈的痉挛了起来。

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与地面撞出的一声宛如轰雷,这一下摔得他有一瞬间的失聪,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停了下来。天旋地转,世界在以他难以描述的方式扭曲,他感觉自己并没有闭上睛,但看不到正确的东西。

满世界的红影,怪异的红影,像蜂群,又像纱,他好像看到女人的脸,又看不到任何具体的轮廓,那些五官奇怪地浸泡在红影中,扭曲,变形,挤压,失真,像任何他见过没见过的离奇生物,就是不像女人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来了,又是年轻的女人在笑!

但这次不再是山间缥缈的笑声,这笑声就在眼前,在每一屋、每一处、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徐虹良明明躺在地上,却分明感到有人在他耳后,笑得近在咫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风了,狂风吹得窗户砰砰响。

尖叫还没有停,风声混杂着笑声、嚎叫声、跑动声、哭喊声,整栋楼都被吵了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叫喊,嘈杂的声音充斥了全世界,切断了徐虹良与身体的联系。

他动弹不得,丹田好像一颗冰寒的铁球,全身经络半点真气不剩,连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太乱了,太乱了,他脑海中有太多太乱的声音,笑声和哭喊声混杂在一起,都快分不清哪边才是真的了。

眼前的红影越来越多,笑声也离他越来越近,扭曲的五官竟开始成型,在他眼中拼凑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

徐虹良愣怔地瞪圆了眼。

他感觉自己不会使用身体的器官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勉强还能“看”,他“看”到冥老三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自己跑来,老人的脸扭曲成他“看”不懂的东西,那些五官奇怪地浸泡在红影中,扭曲,变形,挤压,失真,像任何他见过没见过的离奇生物,就是不像冥老三的脸。他在红影中挣扎,红影是女人们的红衣服,他在很多红衣的女人间被挤压变形,那些女人在狂笑,笑声凄厉,他在这些凄厉的笑声中拼命地喊“虹良少侠”。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徐虹良唯一还会使用的是“想”。

他忽然“想”起来,在那封没用的信里,齐鹭尧给自己报平安的信里,那简短传书的最后一句明明已经提醒过他了。

他写的是:

 

“此地阴气极盛,不明情由,瞬息入冬,冥暗更甚,涩症厉疾,不宜着虹良前来。”

 

 

03

三个月前,由此地神隐鬼泣之事猖獗,七剑接到委托恳请来此一查,齐鹭尧主动请缨,而后只在刚到此地时来信报了个平安。整整三个月,宛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七剑全体都这么认为。

相比起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是又一次失去了行踪的青光剑主,徐虹良这边的麻烦才是棘手得多。早在这趟赣南之行前,徐虹良的处境就已经很微妙,年中那场武林盟会结束,新生的七剑之首正式向武林亮了相,这是在七剑合璧除掉魔教后,徐虹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现在正式场合里,向江湖中有头有脸的门派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很明显,武林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个继承了剑首之名的少年豪侠,徐虹良的出现就像一块巨石被扔进了死水,一石激起千层浪,早已被各方势力分好的蛋糕被人剧烈地晃了几下盘子,就算七剑本身并没有要分蛋糕的意思,但已经将蛋糕攥在手里的老前辈们,还是对这个横空出世的新人报以了本能的排斥。

那场盟会,盟主装聋作哑,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有人拥护、有人讥讽、有人作壁上观,盟会的结果是众人不欢而散。而赣南万氏,正是这些不满徐虹良跻身江湖浪尖的豪门中的一位。

“七剑合璧除掉赵枭,本就是轰动武林的大事,扳倒魔教后我们又频繁露脸,从宣大长城到湘西腹地,只要有百姓委托我们必然出手相助,以如今在百姓中的声望,会招致某些人的猜忌也不奇怪。”

六奇阁中,刚刚结束盟会的七剑短暂地相聚于此,殷蓝一边任神医号脉一边对盟会之事给出自己的见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居士赞同她的说法。

“可咱几个也没做啥啊,老百姓向咱求救,咱就做个好事,那横不能让俺装不知道吧?”

“百姓不知江湖事,但七剑毕竟是江湖人,还要按江湖规矩行事。他们的属地是有主的,我们行侠仗义不假,但也确实是把手伸到了别人的地盘上。”

“有主他娘的倒是管啊?!他管了还至于俺几个多管闲事吗?!”

“先别说这些了,蓝儿怎样?”沙丽极讨厌这些勾心斗角,询问神医的语气都多了几分不耐。

易水生闭着眼睛,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这场他懒得管也管不了的讨论:“夏至已过,涩症当自行消退,待到端阳过后,就可恢复如初啦。”

“辛苦了,水生。”殷蓝放下袖子。

“辛苦啥,这才哪跟哪呀。你的冰魄心法至阴,每年夏至必然真气难动经络滞涩,小心调养,不会出大问题的!”

“那就好。”

一旁一直在读信的徐虹良闻言点了点头。

他手里捧着一份来自赣南的委托,方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像这样的委托七剑已经处理了不知多少份,如今七剑在百姓中的威望,就是这样一份一份的委托堆出来的,而武林盟会上各家的不满,也同样是这样堆出来的。

殷蓝重新绑好绑手,望着他读信时有些过于凝重的表情:“虹良,你打算怎么办?”

回应这些可怜百姓的事,继续得罪这些地头蛇的事,还要继续做吗。

徐虹良望着信中内容,表情凝重。

“还什么怎么办,干啊!”

庞奔气得直哼哼:“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自己不管还不让别人管!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

“现在收手好像老娘怕了他们似的。”沙丽也气得直敲桌面。

沈牧达沉默了。作为七剑之一,道义上,他恨不得与这些伪君子舌战三百回合一纾胸中郁结气,但同时他也清楚,人情世故没有那么简单。作为一个当年跟七剑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一架的湘西著名暴躁老哥,沈牧达认为自己的性格过于刚直,不适合参与斡旋之事,故平日里对这些事情,几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神医闭嘴的原因和居士是一样的:“别看我,我就是个路过看病的,以我对人心险恶的阅历还不足以在这种麻烦的破事儿上给出评价。”

徐虹良看了殷蓝一眼。

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殷蓝顿了顿,抿了一下嘴唇:“……你想听我的真话吗?”

徐虹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有些犹豫。

 

“我也不同意。”

 

果然,知道了殷蓝的态度就基本等于知道了另一位的态度。徐虹良抬眼,望向一直抱着胳膊站在门边的齐鹭尧。

如果说苦学医术十几载和深居画廊近十年的两位对斡旋之事一窍不通,那七剑之中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恐怕就数冰魄和青光了。……作为年纪轻轻就担负起一宫重担的殷蓝宫主,处理好玉蟾宫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关系几乎是她任宫主至今一直在研究的课题,从来没有断过。而另一位就更不得了,沟通斡旋是他的武器,是他十年如一日的本职工作,如果说玉蟾宫的课题是防御,那齐鹭尧在魔教的工作就是开疆拓土。

“这个委托是赣南的吧。”

齐鹭尧盯着那张薄薄的纸:“赣南是万氏的地盘。武林盟会刚结束不久,我还能记得万宗主在许盟主面前阴阳怪气的嘴脸。”

“万……谁?”庞奔挠头。

“大奔,你也差不多该记一记这些叫得上人名的脸了,你现在是七剑,以后要用的场合不会少的。”

庞奔夸张地切了一声,拳头关节捏的嘎嘎响:“老子记他们的脸只为下次见面给上一拳。”

“万氏乃赣南大姓,宗族遍布十三县,万宗主虽只是名义上的宗族宗主,但赣南道的宗族,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泛泛联盟。”

齐鹭尧抱着胳膊:“人家想要联合起来排挤我们,我们若真与他为敌,就是正中人家的下怀。”

徐虹良沉默,对这封言辞恳切的委托犹豫了。殷蓝适时地补充:“避过这段时间,再行相助不难,万宗主刚刚才与我们下了战书,这个时机,实在是落人以柄。”

屋中一阵沉默。

徐虹良盯着委托书,道理他都明白,他只是还下不了决心。

因着内心犹豫,徐虹良来来回回把这封委托读了好几遍。

委托来自石斛镇一位张夫人,托七剑寻女,若是普通寻女断求不到七剑头上,只是他们当地有离谱的神隐鬼哭之说。任何在石斛镇西山沟里消失的人,不是被神带走了,就是化为怨鬼走不了,每当年中阳气旺盛的节气一过,就会有年轻女子消失在山中,山中会传来好似哭泣的声音,这种恐惧根植于当地人心中,没人敢去碰神隐鬼哭之事。……张夫人实在求不动本地人,才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态想到去求求七剑。徐虹良读着这封字字泣血的书信,仿佛能通过堪称卑微的言辞看到那位以泪洗面的夫人,挣扎在绝望里看不到出路,长夜漫漫没有尽头,这是最后的一次尝试,都说七剑豪侠大慈大悲,实在没有办法,求求你们,能帮帮我吗。

徐虹良捏紧了书信,关节都有些发白。

要回绝吗?

或者不必如此残忍,当做没看见,这不过是封寄丢了的书信,七剑根本就没看到。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得不到帮助也很正常,人一生哪来那么多贵人呢……

 

……像这位夫人和那失踪的女儿一样没有等到七剑的人,那么多隐没在芸芸众生里无人问津的尸骨,他们的命运,最后,都是怎样的呢。

 

“改日再……。”

 

徐虹良垂着眼帘,自言自语道:“你说,她们……还有改日吗。”

 

 

“……”

屋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殷蓝笑了一声。

她听见门边也传来一声笑,抬头,刚好对上齐鹭尧的苦笑,二人无奈对视一眼。

徐虹良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殷蓝笑道:“会放弃就不是你了。”

“……”

“‘为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头,无视真正亟需相助的苦难,这是江湖,不是七剑’。”

齐鹭尧叹了口气,上前来:“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你知道我的想法还说那种鬼话?”徐虹良挑眉。

“我只是想确定,你在明确利害后是否依然是这种想法。”

齐鹭尧投降:“我输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几人哄笑起来。

徐虹良的决定,亦是七剑几人想做的决定,这与时局无关,只是出于最纯粹的道义。毕竟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七剑也自豪于自己是年轻气盛的少年,若某日真的与任何道貌岸然的派别都没有区别,成为一个“自己不管也不让别人管”的主儿,于这些理想主义者而言,也不失为一场毁灭。

“既然决定了要做,那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多,这是我们自己给自己找的事,不能抱怨。”

徐虹良正色:“道义与生存,既然我们都无法舍弃,那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抓在手中。”

殷蓝需要先回玉蟾宫,此次与万氏作对,不知后果如何,作为当下相较而言立足较稳的一方势力,玉蟾宫主要早做打算;庞奔和沙丽要处理另一桩委托,沈牧达亦有一桩,不仅因着他处百姓亦有需要,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向赣南万氏释放善意:并非有意针对于你,乃是七剑分内之事;徐虹良把委托收起来,郑重其事整整衣服,打算亲自往赣南一趟,却在收进领内的那一刻被齐鹭尧眼疾手快一把抽了出来。

“诶!”

徐虹良吓了一跳。

“七剑之首不是想亲自跑这趟吧?”齐鹭尧把他叠的整齐的信又拆开,“不必不必,小小江西何须劳动徐剑首大驾,我去就好啦。”

“喂,别胡闹了你。”

“诶~别小气嘛。”

他身形灵活,一个纵身蹿上房梁:“我出使十年来哪都去过,唯独还没去过赣南道呢,神隐鬼哭——哈哈,有趣,有趣!”

“什么毛病动不动往房上跑,下来!”

徐虹良哭笑不得:“不是让你跟蓝儿回玉蟾宫商量对策吗?又去赣南,七剑捅完篓子你不管了是吧?”

“剑首,不该我管,该你管吧。”

他探头,望着下方徐虹良的脸:“你是七剑之首,这种事总有一天该你亲自去管的吧?”

“……”

“当然现在也是你在做主啦。怎么说呢……我只是想你能更熟悉这帮小人嘴脸而已。”

他跳下房梁:“那句话怎么说的?佞臣要奸,贤臣要比佞臣更奸,否则,就斗不赢奸臣。”

“……”

徐虹良欲言又止。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啦。”

他嘿嘿一笑,又使出了惯用的打马虎眼战术:“你习惯同百姓打交道,我习惯同这帮人打交道,我们也早就该换一下了嘛。要不然以后,离了你我怎么办?离了我,你又怎么办?”

他说的是为其身份所累,不愿与百姓过多接触的事吧。徐虹良抿抿嘴,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齐鹭尧不愿做这些事,他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把他安排去了玉蟾宫……但很明显他心里想的和他是一样的。徐虹良是七剑之首,应当接触、参与乃至决断这些事,这对他未来的剑首之路至关重要,不应当再为照顾一些无聊的心理阴影而避开最重要的部分。

同样,他这位六剑主也不该再躲了。能躲一时,总不能一世都躲在其他六剑身后吧。

 

齐鹭尧启程后,易水生也对这件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神医不是个爱多嘴的人,他只会对他有把握的事发表评论,而刚好,在这件事上,他比谁都看得清楚:“别理他,他又在跟你瞎扯。他分明是担心你才不让你去的。”

“啊?”

“神隐鬼哭,一听就不是个什么正经活。眼瞅着秋老虎就快走了,立了冬,你还不是和蓝儿一样。”

易水生把着徐虹良的腕子:“你的长虹内力至阳,一到冬天容易经络滞涩,尤其大寒前后,阴气最盛。这种时候让你去跟鬼事打交道,不是欺负人呢。”

“啊……”

还有这一层吗?

徐虹良眨眨眼,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点,脱口而出:“……你们太紧张啦。”

“什么叫我们太紧张!你可不能不当回事了啊!”结果不出所料惹怒了神医。

确实,每到大寒前后,习惯至阳心法的他总会有莫名其妙的难受,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丹田发虚,很难动气,这与殷蓝在夏至时节的反应一样,水生统称“滞涩之症”,并非什么病症,只是修行不够火候反映出来的一种无法避免的缺陷。徐虹良苦笑:“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我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你们不要太担心啦。”

“虹良,小看鬼神之事,是要吃大亏的。”

穿着道袍的易神医认真地说。

我可没敢小看啊,徐虹良有点喉咙发紧,不如说正是因为看不懂才不敢小看的吧。

徐虹良不敢再反驳暴躁小神医,不过看易水生的表情,他很赞同这次齐鹭尧替下徐虹良的人事安排。算了,还是不要再惹水生了。

不管如何,四季更迭,阴阳交替,阳气渐弱,阴气渐起,既然又到了一年一次徐虹良的不吉之日,那还是老老实实接受兄弟们的好意吧。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月亮。

冬天啊。

他有些苦恼的想。

往年的冬天,在他的记忆里都不算好过。

今年是七剑合璧后的第一个冬天。看在其他弟兄的面子上,希望已经难过了十几年的自己,得以在今年,过得稍微顺利一点吧。

 

 

04

 

“徐老爷——徐老爷!”

 

“!”

 

徐虹良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坐起身的那一刻,头痛仿佛在颅内炸开,铺天盖地的剧痛立刻席卷了过来,冲得徐虹良一阵干呕,两眼一黑险些又昏死过去。

耳朵里嗡鸣得很厉害,昏死前那些红影好像还在眼前飘动,徐虹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甩甩头,又甩甩头,想要把那些怪诞扭曲的东西从脑海里甩出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微微的冷,进而是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的寒意,赣南冬日几乎要穿透皮肤般的冰冷水汽一点点在他的认知里复活,然后他感觉到了寒冷,熟悉的寒冷,踏入石斛镇后就一直萦绕在身边的寒冷,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

手边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徐虹良下意识地攥住,这个触感他闭着眼睛也认不错,是长虹剑。握住长虹剑柄的那一刻,周身的寒气慢慢消失了,他好像终于抓住了自我,慢慢把意识拉了回来。

他眨眨眼,眼前明亮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诡异地觉得那些怪诞的红影才是近在咫尺的真实,而目力所及的一切反而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东西。好在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感觉到自己坐在鸿达商团小楼的客房里,而眼睛和触觉也确实是这样告诉他的——他放下了心。然后紧接着又提了起来——这里和自己昏死过去前看到的场景不一样了,等下,我为什么坐在废墟中?我不是在章老板的客房里吗?

眼前的房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强风摧残,窗户破损,门板倾斜,柜子床铺好像被人大力砸烂,露出了陈旧包浆下颜色崭新的断木刺。桌椅板凳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嵌在地里和墙上,而本身并没有损坏,就好像有什么高人运足了内力,一掌将板凳生生楔进墙中。

徐虹良愣怔地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旁边镖师模样的人看起来并不比这个房间强多少,他的状态也很狼狈,发髻乱了衣服破了,披头散发,脸上还有不知撞在哪里的淤青:“徐老爷,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还以为您和夫人一样都让鬼哭掉了魂呢……”

“……?”

徐虹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但是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人不是在瞎说。随着头脑逐渐清明,他的五感也一点点警觉了起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立刻就听到了屋外的骚动。有什么人在说话,叫嚷,窃窃私语,说话的人非常多、非常乱,还有一个声音状若癫狂,不太正常地语无伦次嚷着些什么,声音很熟悉,在哪里听过……?

冥老伯?

徐虹良眨眨眼。

等等,这不是冥老伯的声音吗?

他赶紧爬起来,站起身的那一刻腿软了一下,险些又跪回地上。旁边的镖师赶紧扶了一把,徐虹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屋中为何会有镖师,应该是昨夜门口看守我的人——看来还是好人性,知道进屋来确认被看押者的死活。镖师显得有些害怕:“徐老爷,您要出去吗?还是别了吧,我去看了,可惨了……为啥来看看您呢,看您总好过看夫人那惨样啊。”

收回前言,原来离好人性还差了点。

徐虹良拾起长虹剑,不知为何长虹剑是出鞘的状态,想来应该是昨日情急之下,他为自保不知如何下意识拔出了长虹剑。事实证明长虹剑是有用的,徐虹良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如今除了头痛之外没什么别的毛病。他摆摆手,推开镖师,既然不想去就算了,他自己摇摇晃晃也能走出去。

镖师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上前去扶他,同他一块出去了。好吧,再反悔一次,虽然有点明哲保身,但人性还是不错的。果然人是很复杂的,不能由一件事来评价一个人的好坏。

 

踢开已经变形的门,出门看到的景象,不比屋中来得更寻常。

小楼整个被狂风吹塌了三分一,栏杆折断,楼梯塌陷,二楼的顶子几乎全都塌了下去,仅剩徐虹良这边的顶子还勉强搭在房上。但最为震惊的并不是这片废墟,而是聚集在二楼未榻那半边走道里的人,商团的家丁镖师账房仆役等等全聚在一起,违了一个圈,圈中围着什么人。冥老三果然在那,半坐半瘫地靠在歪斜断裂的栏杆上,感觉随时都会掉下去,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揪着裤子,整个人的状态都感觉不太对。

“报应来了……报应来了……报应……哈哈……”

“……?”

他说什么呢?

巨大的不祥预感击中了徐虹良,他身上还有点无力,但还是快走了几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

 

人群中心围着一个女人,女人仰面朝天,七窍流血,看样子已经离去多时了。

 

“?!”

徐虹良脑子里轰的一声。

 

这女人,不是昨晚院子里……?!

 

不会错的,不可能错!她连眼睛都没有闭上,那双充血的眼睛和昨天一模一样。脸上的淤青,肿起来的颧骨,一副已经被重重殴打过的模样,唯一与昨日的不同就是她的眼睛真的流出了血。或者说不光是眼睛……她僵直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徐虹良愣在原地,眼瞳微微颤抖。

章鸿兴坐在旁边,绸缎暗纹的袍子拖在废墟里,面对着死去的女人,灰头土脸,瘫坐在地的姿势和冥老三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分别。

徐虹良看看章鸿兴,又看看地上的女人,忽然明白了镖师口中的“夫人”是谁。

 

“哈哈!下一个就是你啦!哈哈哈哈……”

 

忽然,栏杆上的冥老三诡异地笑了起来,涕泗横流的脸盯着颓唐的章鸿兴,黝黑变形的手指指着他,边笑变以一种要哭出来的声音说:“惹恼了石人菩萨,一个也活不了!哈哈哈哈,你婆娘死了,下一个就到你了!你不去,你以为不去,你以为不去你就能躲得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冥老伯……?”

徐虹良震惊地看着他。

冥老三好像听不到他的声音似的,嘎嘎嘎嘎笑得好像个疯子,靠在楼边手舞足蹈,感觉下一秒就要掉下去。然而他忽然停住了,好像提着线的木偶得不到主人的操控,就以那种不上不下的姿势僵在那里,也不笑了,停得人心里发毛。

围着的人又往后退了两步,谁也不敢靠近他。

他眨巴眨巴眼,忽然望向徐虹良,好像才听见他喊自己似的。然后便好似见了主心骨一般,脸上浮现出普通的恐惧,老汉黝黑的脸上泪水糊作一团,他不疯了,不疯的他看起来只是个被欺压的赶车老汉。

他好像才发现自己坐得很危险,手脚并用地离开了岌岌可危的栏杆,爬回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侠……救救命……”

徐虹良完全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但有老人要给他跪下了,他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冥老伯,这到底是……?!”

“再不去村里……石人菩萨就要降罪了……你都看到了……你都看到了……”

徐虹良想扶他起来,但他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下了,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们!少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

“赶紧去村里吧,求求你们了!赶紧去吧……石人菩萨就要发怒了……”

徐虹良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看章鸿兴,又看看冥老三,周围的人则是都盯着他。

章鸿兴依旧对着夫人瘫坐在地,既没有碰惨死的夫人,也没有看骚乱的周遭,一动不动,好像一个坐在废墟里的活死人。徐虹良打量过周围一圈人,大家不同程度都受了伤,鼻青脸肿的,头破血流的,每个人都有点恍惚,看起来完全不能接受面前发生的一切。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空中好像传来女人的笑声。

徐虹良眼前没来由地又出现了昨晚的红影。他身形一震,条件反射抬头望去,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很明显这声大家都听到了,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然后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骂,有人开始哭,有人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继而又变成了嘈杂的声音。原来所见不是幻觉,一切不该是真的,一切又都不是假的。

冥老伯窝在徐虹良身前,瑟瑟发抖,念经般念着:“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

“……”

徐虹良托着冥老三的胳膊,暗暗攥紧手中的衣袖。

他望着章鸿兴的背影,朗声道:“章老板。”

“……”

那人不动弹。

“诚然如你所说,赣南有话事人。如今此事,你是打算继续等下去,请万宗主出面吗?”

他冷冷道:“不知你如何想,虹良自觉好像坚持不到那天。”

“……”

“还是说,主动破局呢?哪怕只是试一试?”

徐虹良冷冷道。

章鸿兴坐在原地,没有回头,那个灰头土脸的背影很难让人与昨天那个威风堂堂敢于给徐虹良下马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周遭吵吵嚷嚷,有人已经开始嚎啕大哭,无人主事,一片混乱。

 

良久,章鸿兴终于动弹了。他勾了勾手,账房凑过去,就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装车。”

账房明显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徐虹良盯着他的背影。

章鸿兴扶着膝盖,明明他只是一直坐在那里而已,却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他费了很大劲才自己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身上、肩上的土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回头,望着徐虹良的脸,他看起来好像熬了一夜,那副憔悴的模样和昨日咄咄逼人的章老板判若两人。

“……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他浑浑噩噩地问。

徐虹良点点头。

“你想死?”他惨淡地笑了一声。

“我的朋友很可能在那里。”徐虹良说,“我要去确认一下。”

“就为这个。”

“还为‘神隐鬼哭’,为周遭百姓太平,不令今日匪夷所思之事发生在其他人家里。”

徐虹良严肃道:“你恐怕不会懂吧。”

章鸿兴笑了两声,他应该是想哈哈大笑的,但实在没那个力气,就只半死不活地哼笑了两声。

“徐虹良,老子告诉你,姓冥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皮笑肉不笑:“你会后悔的。”

 

 

05

石人菩萨,不知何时出现在石斛镇的菩萨,几乎所有村民都说小时候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只是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片地界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像它才是石斛镇存在最久的符号,这里自古以来都是受石人菩萨庇佑的了。 

石人菩萨到底是什么,没人见过,也没人供奉过,因为此地有一处冥家村,专做寿衣纸钱鬼事之用,有他们在供奉。他们为此地供奉这尊菩萨,只要他们能令菩萨满意,这片地界就会受到菩萨的福泽。

 

“你来赣南道,见过此地县令吗?”

徐虹良摇摇头:“没有。”

章鸿兴夸张地哼笑了一声。

“虹良本意先在镇中核实情况,再去拜访此地守官,要寻求县令大人帮助,总要先明白需要什么。”

“不必去了,他根本不在这里。”

徐虹良一愣。

章鸿兴坐在马车上,那身满是灰尘的脏兮兮的衣服没有换,头冠也没有带,只简单梳了头髻,整个人邋里邋遢,与头一日在鸿达商团见面时那红光满面的形象相去甚远。徐虹良望着这个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的男人:“不在此地是指?”

他望着前方,头抵在身后车柱上,随着颠簸的山路没骨头似的晃悠:“能指什么……字面意思而已。”

 

 

就在徐虹良对面前乱七八糟的一切紧急思考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章鸿兴却显得非常平静。

他颓唐起身,讥讽了徐虹良一句“你会后悔的”,便草草住持下葬了夫人。

整个商团都忙碌起来,没有半点大户人家停灵入殓的讲究,仿佛赶工般紧急把那面目可怖的尸体装入棺中当日下葬,整个过程并没有人表现出对死者的悲伤。下葬的气氛悲戚而又沉重,但不像是对死者的,若非亲眼见到,恐怕徐虹良本人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这番形容——就像是知道自己也快下去陪这位夫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沉重哀伤。

下葬之事忙碌了一天,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帖,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徐虹良走到楼前院子,惊讶地发现商团的车已经整装待发,方才章鸿兴吩咐下去的事情原来真的在办。

“这是要做什么?”徐虹良问。

章鸿兴表情木讷,一脸懒得解释,那个眼神好像在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商团小楼上下所有人都聚在前院,家丁仆役伙计镖师,拢共有二十多人,人人脸上都带着伤,不是过度紧张就是过度木讷。章鸿兴上前一步,望着面前的二十号人。

“老爷,真的要去吗?”有个伙计问。

章鸿兴点点头。

“这时候去冥家村是送死吧……”

“要不我们跑吧……”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冷笑。徐虹良一愣,看到身旁已经有点紧张到神经质的冥老三:“跑,跑不了……你们谁也跑不了!”

章鸿兴罕见的没有骂冥老三,而是如出一辙的冷笑一声:“没有人能躲得开石人菩萨,昨天不就证明了吗?夫人先走一步,下一个就是老爷我。你们,趁还没有被追上,愿意跑的,就跑吧。”

“……”

“愿意跟来的,就一同去冥家村。”

大家窃窃私语。

他垮了肩膀,看看旁边缩成一团直哭的家丁仆役:“我懒得给你们结工钱了,要是老爷我这次没命回来,这楼里还剩下啥,你们随便拿吧。”

“跑,一个也跑不了……!”

冥老三低声嘟哝,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念经:“跑到哪都能追得上,跑到哪都能追得上……”

放在往日,这破锣嗓的叫花子说啥定是没人听的,但今天他的声音却好像格外有存在感,念得在场之人后脊背阵阵发凉。

远处又传来嘿嘿嘿嘿的笑声。

围在一起的大家纷纷夸张地打了个激灵,人群骚动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徐虹良抬头,微微眯眼,望着遥远处那空灵笑声传来的方向。

太阳落山,天空是入夜前的暗蓝色,那笑声阵阵的山岭在石斛镇西边,冥家村,就在那道山沟里。

 

 

“县令,呵。那少爷早就跑了。留在石斛镇,也无非是和我一个下场。”

章鸿兴颓坐在车套前,声音有点看开一切的懒散:“你还不知道呢吧,此地县令,也姓冥。”

“……”

“冥家村世代做鬼事用度为生,穷得就快活不下去了,别说考举了,几十年了从没有一个能走出这阴山沟识字读书的。”

他哈哈一笑,望着徐虹良的侧脸:“你说,出了个姓冥的做县令,他这官咋来的?”

“……”

徐虹良微微皱眉。

“石人菩萨大慈大悲,看来是真的会给人转运啊。”

见徐虹良不说话,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呵,我也没什么资格说这话,我又何尝不是受人恩惠呢。”

“……你也在供奉石人菩萨吗?”徐虹良问。

“冥家村供奉菩萨的贡品皆由我运送,这算供奉吗。”

“……”

徐虹良抿了抿嘴。

看来,除了冥家村本村村民外,就数鸿达商团跟供奉一事联系最紧了。

越往西山沟走,一路上就越安静。越来越偏僻的山路让周遭的寂静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连飞禽走兽都没看到,只有狭窄到只能通过一个半轮马车的山路,和吱吱扭扭商团队伍发出的车辙声。

商团此次上路很草率,只是装了所谓冥家村需要的贡品就上路了,一路干粮衣物什么都没带,更别提走商别地的货物,仅有几个还在操心路途的人自己随意带了点口粮。大家都异常麻木,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所做之事有什么意义。

这位章老板更是衣服都没换,坐上车就上路了,一副已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模样。

徐虹良心里有些没底。他摸出自己的剑佩看了看,这是入殓前他从那位死状凄惨的夫人身上拿回来的。

“你的朋友,在冥家村吗?”

章鸿兴淡淡地问。

徐虹良握着剑佩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一瞬:“……我不知道。”

“这枚剑佩是你的东西?”

“是。”

章鸿兴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的含义有些令人不安。徐虹良偏头,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的笑绝不含什么善意,但也已经没了幸灾乐祸的力气。他抽了口烟锅子,有些看笑话似的:“……他悬了。”

“什么意思?”徐虹良皱眉。

“剑佩能做石人啊,木头石头都可以。”

“石人?”

“你没见过?”

他指指山石杂草处的石头:“那些不都是?”

越往深走,越能看到山间野草丛中有越来越多的石人。……徐虹良一愣,这些东西他见过,在他往石斛镇来的路上,遇到冥老伯前,他被鬼哭声扰得屡次下马寻找何人在哭的时候,那些人迹罕至的林草地里都能看到这些形状像小人一样的石头。坦白说,这东西有点诡异,大大小小的,最大的比手掌大,最小的只有半拉拳头左右,皆雕刻成粗糙的小人形状,圆圆的脑袋下面是矮胖的身子,插在地里,一插一片,皆没有脸,但徐虹良就是能感觉到那个光滑的圆脑袋在看着自己,没有五官的脸面向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舒服。

很奇怪,他从没觉得面向自己的那个无脸人是后脑勺,明明前后都一样,但就是能感受到那些石人的强烈视线。

“冥老三没跟你说过年轻女人会骗你给她当石人吗?”

“啊……”想起来了,确实说过。

但当时徐虹良其实是没太当真的,或者说敬而远之……

“那些所谓被‘神隐’的人,据说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石人菩萨为了不让他们出去为祸百姓,就把他们变成了石人。这是他们那些姓冥的说的。”他又抽了口烟锅子,望着道路两旁的石人们,“越往冥家村,石人就越多,每个石人以前都是一个真人。”

徐虹良瞪大了眼:“……也就是说石人其实是墓碑吗?”

“墓碑?不是。”

他呵呵一笑:“墓碑是什么,是给死人立的。”

 

“石人扎进地里的时候,那些女人可都还活着呢。”

 

“……”

徐虹良眼睫微颤。

他的思绪不能控制地飘回昨晚,那个在他楼下,肿着眼睛,举着剑佩——举着章鸿兴口中能够做石人的红木剑佩,一脸绝望地哭着说,求求你,救救我。

【我知道他在哪里……】

徐虹良琢磨着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后脊发凉。

他望着章鸿兴的侧脸,这个失去了一切的男人露出了再也没什么能把他怎样的放松神态,他越是这样,徐虹良就越是想把他剖开看看他到底瞒了自己什么:“章老板,我昨天听到小楼里有殴打声,还以为又是困扰我多日的鬼哭之声……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

章鸿兴嘬了一口烟锅子,慢悠悠的吐出来:“怎么,老子打自家婆娘也要跟你说一声。”

若非徐虹良还有话要问他,现在就想给这混蛋一拳。一想到昨天那女人充血的眼睛、淤青的颧骨,徐虹良就恨得咬牙切齿。

“为什么打尊夫人?”

章鸿兴挑眉,眯起一只眼睛看着他。

那个眼神十分挑衅,好像在说“你问那么多有屁用”,徐虹良强忍下心头火气,冷冷道:“是因为她把我招来了,是吧?”

“……”

“七剑收到的那封委托信,是她写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张夫人。尊夫人故意写错了字,是因为怕你知道,对不对?”

徐虹良瞪圆了眼:“失踪的是你女儿,你却根本没想找过她!章夫人拜托我们寻女,你却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在撵我走,头到尾都没打算让我介入此事!你到底是何居心?!”

章鸿兴吐出一阵烟雾,头抵在车柱上。

突然起了夜风,夜风来得毫无征兆却异常强劲,刮得车队车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周遭瞬时冷了下来,阴冷刺骨的风扑面而来,附近的野草丛哗啦哗啦地响着,枯草乱飞,石人在野草丛中,被疯狂晃动的野草衬托得宛如也在左右摇摆。稀稀拉拉的商团伙计惊呼出声,有胆小的人已经发出了惊慌的叫喊,马儿好似也受了惊,发出阵阵嘶鸣。

“你,见过齐鹭尧吧!”

徐虹良被受惊的马儿晃了个趔趄,但完全顾不上其他,一手稳住身形另一只手一把抓住章鸿兴的领子:“混账,齐鹭尧被你弄哪去了!”

“……”

“说话!”

夜风“呼啦”一下子刮了起来,呼呼的风声仿佛什么开始的信号,山间夜风突然变强了。车队仿佛被按了终止键吱呀一声硬生生停下,车上伙计被晃得七荤八素,马儿变得惧怕,死活不再前进。

徐虹良一惊,忽然感觉手上的章老板失了骨头一般,软成一滩烂泥靠在了车套上。他呵呵笑着,继而无声大笑,徐虹良提着他的领口,好像在提一袋沉甸甸的土堆。

“你这混账,你——!”

“徐虹良,你快跑吧。”

他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无视了徐虹良的怒火,仿佛在嘲笑他的一无所知那般:“你再不跑,我们这回,可要溅你一身血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提醒你,你再这么爱多管闲事,死了,是你自找的。”

 

“哈哈哈……”

他好像终于攒足了力气,先是低笑,进而胸腔里迸发出难以理解的怪声,他哈哈大笑,听得人头皮发麻,以一种好像要把肺都笑出来的力气,嘶吼着笑道:“哈哈哈哈——有本事、你去那个阴曹子里找去吧!谁知道他还活着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06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虹良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天旋地转,顿时满目红影铺天盖地,尖锐的女人笑声宛如一支利箭,照直射穿了徐虹良的脑袋!

霎时间,阴风露出真面目,刺骨的寒意宛如根根钢针暴雨梨花般扎进每个人的天灵盖。徐虹良瞪圆了眼,与昨日一模一样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眼前一黑,只觉满脑子都是女人的笑声,眼前红影不再是纱,而是纱与纱与纱,红纱太多了,红影叠加,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女人在狂笑,山谷里回荡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笑,太过扭曲以至于根本听不出是笑还是在尖叫。商队在尖叫,伙计们惨叫着四散逃窜,还有人根本动弹不得,瞪着眼睛瘫坐在地只知道尖叫。马车被掀翻,马儿发出绝望的嘶鸣,转身要跑,但山道过于狭窄,马儿无法掉头,车子被扯出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嘶吼,有马儿挣扎着摔下悬崖,扯着车子一起砰咚咚咚地滚了下去,山谷里回荡着摔落悬崖的伙计的惨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间寒气更重了,深冬的水汽往人的七窍里面钻,冻住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有人发出奇怪的嘶喊,连滚带爬,身体冷得抖如筛糠,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用头撞岩石,一边撞一边惨叫,好像控制不了自己。还有人摔倒在地,脸色青紫,腿徒劳地在地上乱登,像一只被翻过来的兽挣扎着甩动四肢,双眼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一时间商队仿佛都着了魔,每个人都徒劳地尖叫着,却每个人都做着杀死自己的举动,凄惨的叫喊声回荡在山谷间。

徐虹良瞪大了眼,这一幕别人看不到,满眼红影的他却看得无比清晰。那个抖如筛糠撞墙的人,他的头发被一个红衣女鬼拽着,那女鬼哈哈大笑,边笑边拽着他的头往墙上撞,撞得鲜血直流、脑浆四溅。那个翻不过身的兽,他已经挣扎不动了,四肢不再像方才那样拼命地甩,他身上有个红衣女鬼,正笑得癫狂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不、不、不!!”

 

冥老三跌跌撞撞跑来,从最后面的骡车上摔下、连滚带爬跑来:“怎么跑出来了、怎么跑出来了!村里怎么了!怎么都跑出来了!!村里怎么了!!”

 

在做什么……

徐虹良感到窒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喉咙一般。

 

这是在做什么……

 

眼前的一幕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在徐虹良几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阅历。他浑身冰冷,丹田寒如铁球,只觉经络结冰,如坠冰窟。

在这一派混乱中,章鸿兴好像置身事外。他依旧烂泥般坐在车套上,哈哈大笑,笑得嗓子嘶哑、似有血水,笑得眼中有泪,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在这地狱般的景象里抽了口烟锅,唱着徐虹良听不懂的调子:

“前来人也——后来人哪——”

“月倒老树——照石人哪——”

“哪一个是——家财万贯~大道通天~求仁得仁~告鬼神哪——!”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他开始抽搐,然后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摔落车下,脑袋一路在粗糙的地面上拼命地狠磕、滚蹭,直磕得血肉模糊,最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跑到悬崖边飞身跳下,不知是笑声还是喊声的嚎叫声一路深入谷底。将他先掐再殴打、又从马车上拖下来,把他丢下悬崖的女鬼们惊声尖笑,尖锐的笑声好像扭曲的尖叫,又好像歇斯底里的哭泣。

今夜无月,厉鬼横行。

冥老三好像已经彻底崩溃了,他拼命向着冥家村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懂的东西,估计是祈求石人菩萨息怒的内容。厉鬼们还在笑着,红影飘啊飘,飘啊飘,往石斛镇的方向去了。

西山沟里只有一个冥家村,翻过这座西山沟,就是百姓聚集较密集的村镇。

徐虹良咬着牙,脑海里尖锐的疼痛在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这种惑心他感受过的,昨天才刚刚领教过,目力所及之处一切都在扭曲,他差点就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化,红影愈加清晰,山谷反而迷乱,耳边传来了不计其数的人嘈杂的说些听不懂的话,但因听不懂,对他而言都只是些噪音而已。剑首大人、坐稳了、前面又是烂泥地,章某惯想结识一些江湖朋友、苦于没有七剑门路,少侠他明天要是撵我们怎么办啊,少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有本事去那个阴曹子里找去吧!谁知道他还活着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再多管闲事,死了是你自找的。

“……”

徐虹良一愣。

他感觉到滞涩的经络一跳,一点点真气在丹田里跳动,好像是谁剪掉了烛花,让他胸中几近熄灭的火苗再度明亮了起来。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爹笑盈盈地说。

 

他看见爹慈祥的脸。他呵呵笑着,对着因下山路见不平、管了一群小孩子打闹而被嫌弃的哭泣的自己露出微笑,缓缓地说,虹儿知晓何为正义,也愿维护胸中正气,就算碰了壁,又有什么的呢。

可他们嫌弃我!六岁的小长虹哭得委屈极了,他们说我瞎出风头、瞎管闲事,说我是事儿妈。

那就当咯,管得多了,管得久了,自然有人感谢你的。

徐白捋捋胡子,有人不需要你管,有人需要你管,但不管是否需要,维护世间正义的一颗赤子之心总归不会错的。你只需问心无愧,其他的,就让他人去议论吧。

小长虹眨了眨眼睛。

面前的父亲如此熟悉,这段对话却又如此遥远,久远到徐虹良都想不起这是父亲因为什么而作的教诲了。时光慢慢散去,身边的人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过很多地,见过很多人,了解了很多事,唯有胸中火苗不曾熄灭,一如当年爹爹亲手植下那般,依然旺盛、依然温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会放弃就不是你了……

为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头,无视真正亟需相助的苦难,这是江湖,不是七剑……

我只是想确定,你在明确利害后是否依然是这种想法……

手中长虹灼热,徐虹良好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内力。他抬头,眼前再看不到红影了,他看到七剑弟兄们用一种近乎嗔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为首的殷蓝向他微笑,直脾气的大奔看起来像是要给自己一拳,旁边的沙丽应该是打算按住自己来个双管齐下。

徐虹良不好意思地笑笑,握紧了手中的长虹剑。

胸中的火苗燃起,他向大家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感觉到结冰的经络一点点温暖起来,灼热的气浪席卷全身。

 

他猛地睁眼,耀目宝剑凌空斩下,在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长虹!

 

霎时间火光乍起,给这个仿佛根本不知何为明亮之意的地方代入了灼目的概念。顷刻间热浪袭人,自阴暗倒没有一丝天光的永夜中迸发出耀目的火光,长虹出鞘,烈焰熊熊燃烧,徐虹良眼中眸光灼灼,好像点着一簇夺目的烈焰。

山间传来尖叫声,红影猝不及防,铺天盖地涌来又四面八方散去,阴冷的湿气几乎令人窒息,又被烈焰焚烧,发出刺耳的燎烬之声。阴风掀起徐虹良长袍的衣摆,露出内里几十年如一日的白衣,当年他一身白衣,手持长虹,焚尽魔教笼罩在世人头上的阴影,今日也无非是又一次长虹出鞘仗义仗剑,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不能抱怨,不能退缩。

红影变得稀薄了,徐虹良视线里的世界终于又恢复成真实的山谷,而那些状似女鬼的东西们则已经看不出模样。它们尖叫着,四散逃离,却已然被长虹剑的火光灼上,山谷里回荡着意味不明的嘶喊,同样听不出是在嚎叫还是在哭泣。

 

“听着!”

 

徐虹良紧握长虹剑柄,朗声道,掷地有声的话响彻山谷:“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隐由,这不是你们滥开杀戒的借口!”

 

“你们与这山村,与商会,有什么过往,我不清楚,但这山下是城镇,无数无辜之人生活在此,已经被你们搅得日夜不宁!若今日再被你等发狂祸及,恕虹良绝不答应!”

 

徐虹良振剑,长虹贯日起手式已在掌中,一字一顿道:“滥杀无辜者,任你神鬼奸佞,长虹必锄之!”

 

火光冲天,热浪扑面,山谷中的红影们这回发出了任谁都能听懂的痛苦的嘶吼。就好像是被什么陷阱套住的猛兽,在被屠宰前发出了死前恐惧而绝望的哀嚎,徐虹良目光灼灼,长虹剑气在空中凝出耀眼夺目的橙红色,阴风过境,又被宝剑劈开,阴森刺骨的寒气被劈出灼人的热度,猛烈的神火直燃尽了面前一切阴翳邪祟,把一切表面太平都打得稀碎,暴露在火光下,再将最不堪的东西都焚烧殆尽。

徐虹良大喝一声,真气暴动,一道灼热的长虹照直向最后的红影劈去!

 

“神火……”

 

冥老三愣怔跪地,望着长空中灼热的火光:“神火焚世……”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熠熠火光中,最后一刻,徐虹良又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脸。

与之前不同,这里的阴气已不能再蛊惑他,在看到那年轻女鬼的那一刻,周遭的现实也没有扭曲。他就是单纯地看到了,在火光中,那是一张正常的人脸,一个妙龄少女,没有任何阴森杀气,在这不知是现实还是虚幻的离奇一夜里,她不带任何诡谲地出现在徐虹良眼前。

她笑着望着自己,眼中有泪,面对他挥砍过来的一剑,她并不恐惧。那个表情好像是在说:果然是你,我等你很久了。

 

“……?”

 

徐虹良惊愕。

 

下一刻,一招灼热的长虹贯日狠狠劈开了面前的少女,红衣厉鬼的身体应声而破,发出被烈焰灼烧的惨烈嘶鸣。眼前一切消失,好像按了慢放键的画面回归正常,随着他毫不留情的一剑斩杀,阴森红影皆徐虹良面前化为虚无,山谷中有什么消散掉了,唯有空气中残余的灼烧热度证明他刚刚并不是在发癔症。

有那么一瞬间,徐虹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少女的脸,好像在哪见过,好像和鸿达商会惨死的章夫人……有一些相似。

 

 

07

天地重归寂静,空中飘起了雨。

冥老三跪在原地,僵硬望天,好像愣怔了很长时间。直到徐虹良踉跄了一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他才突然醒了过来,急促的喘着,一骨碌爬起身来手脚并用跑向徐虹良:“少,少,少侠!”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东边的云层透出亮光,天要亮了。

光线明亮起来,才能看到往冥家村这条细细的山路上战况多么惨烈。徐虹良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行催动真气焚烧经络的决定确实有点荒唐,他现在浑身灼烧般疼痛,但好在很有效,他已经很久没在阴气最重的大寒前后如此酣畅淋漓地动用过长虹剑了,心理的畅快远大于身体的不适。长虹剑也很兴奋,宝剑有灵,他能感觉到剑身在他手中发出微微的铮鸣,好像刺破日出的第一只玄鸟,在天明之际难以自制地蠢蠢欲动。

冥老三在他面前慌慌张张地停下,拉扯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拉起来:“少侠!少侠!”

徐虹良丹田疼痛,他暂时有些无力,向冥老三摆了摆手。

“少侠!我们不能半途而废啊!少侠!少侠!”这一摆手可吓坏了冥老三,他当即几乎要哭出来,“石人菩萨大慈大悲,昨夜、到底没有真的降罪,但再拖下去菩萨真的发怒我们一个也活不成了!石人,石人都跑出来了,少侠,你是焚世神火,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咳咳咳!”

徐虹良一阵干呕,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吐出两口暗红色的血。

大寒前后,一年之中阴气最重的节气,平日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要无端难受两天,遑论此次强行焚烧经脉打通真气,让水生看见怕是又要骂我……徐虹良拄着宝剑,大口喘着粗气,胸中淤血吐出来后感觉好受很多。冥老三恍若未觉,依然伏地磕头,嘴里叨念着“求求您救救我们”。

徐虹良有些心累。但他还是伸手扶起老伯:“请起,老伯……我会去的,我们休息一下,这就动身。”

冥老三如蒙大赦,欣喜抬头:“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我们、稍作歇息,把这些惨死的兄弟埋了再……”

“铁钱章一帮子都不是啥好人!为啥石人追着他们不放?她们咋不杀你呢?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冥老三表现出一种徐虹良看不懂的危机感,仿佛晚走一步他们也得死,活人都自顾不暇,根本顾不得死人:“老汉我去赶车!少侠在此歇息,我们赶紧去村里!这就动身!”

“……”

徐虹良又喘了两下,奇怪地皱起眉。

天又亮了些,路上的情况看的更清楚了。满地破损的车马残骸,血迹,过分扭曲的尸体,残缺不全的人体组织,徐虹良只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冥老三倒是完全不看这些,他眼里似乎除了带着徐虹良尽快赶到冥家村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事,费力地拉着一套损毁没那么严重的车子吱呀吱呀地往上走,完全不管车轮轧到了谁家的手、哪家的头。他那骡子跟在车子身后,所有马匹都跑的跑死的死,只有他的骡子幸免于难,不知昨夜他把自己的宝贝骡子藏在了哪里。

徐虹良感觉自己好些了,深吸一口气,擦了擦嘴角血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少侠!你快上车!老汉我——”

“老伯,搭把手。”

徐虹良把剑收在背后,在一个死去的伙计身边蹲下:“起码把他们安置在草丛里。”

冥老三愣了一下,又露出了那副仿佛天要塌下来的神情:“……少侠!”

“山路狭窄,堆在路上,吓到来往行人,亦是对死者不敬。”

他深吸一口气,托住死去伙计的肩膀,费劲地往草丛里拖去:“……什么时候做完,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

冥老三急得直跺脚,原地挠头,啧了几声,万般无奈,只能上前与徐虹良一起去拖。

冬日冰雨淅淅沥沥撒在一片死寂的山谷间,仿佛要洗去昨夜满地的狼藉。

直到将所有能找到的尸首都安置在草丛中,草草掩盖,二人才吱呀吱呀地又上了路。徐虹良缩在车上,听着骡车晃晃悠悠的声音,冥老三坐在车套子上,小细鞭子一下一下催着骡子前进,一骡二人又一次踏上了山路,与徐虹良来到石斛镇时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车后拖着个贡品箱,贡品车的轮子也被打坏了一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徐虹良有些累,沉默地靠在车套上,望着车尾那个大箱子,感觉好像在拖着一口棺材。

这里面装着什么呢……

他茫然地思索着。

神火焚世,火光里那转瞬即逝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长虹贯日他使了千百遍,没有一次是如同昨夜的感觉,贯穿红影的一刹那,那少女的脸无比真实,真实到他恍惚间真的以为自己要斩杀一位无辜少女。若非徐虹良亲眼所见,他几乎不能把那女性的脸与那个拽着章老板头发拖拽的女鬼联系在一起,幸好他阴阳两处都见过,那张女人的脸,他不会认错。

 

是我想多了吗?

 

那位少女的表情,果然是你,我等你很久了……

 

……什么意思呢。

 

车子一步步往山里走,吱吱呀呀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周遭一片死寂,两侧皆是石人,仿佛行走在墓碑间,冰雨打在身上,寒气扎得人密密麻麻的疼。

徐虹良忽然意识到,赣南之地是万宗主的地盘,但这位赣南道的话事人,可能从来没到过这里。……他是此地的主人不假,但主人主的却不是所有的事,何为主人,为何要做这个主人,如果十几年如一日干着费力不讨好——甚至不必不讨好,只是空费力,没有任何回报,即便只是如此,他又还会费心费力为此地寻找出路么?

这个隐藏在大山沟里的村子,离附近最近的小镇也要翻一道大岭,山岭极陡,山道极窄,简直是与世隔绝的地方。恐怕于万宗主而言,比起为他们解决麻烦,这里消失了才是最好的吧。

或者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这群山峻岭,远在南安城的世家望族,怎么会关心一个困死在山沟中以鬼事为生的小村庄呢。

就连这附近的商团,也只是为了翻过西山沟去韶县才顺带走了这个小村落。

……恐怕这几十年间,除了七剑,没有人专程来过这个几乎从赣南之地消失的山间村庄。徐虹良深吸一口寒气,又长长的吐出来,周身的湿冷让他又缩了缩。恍惚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徐白呵呵地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对啊,因为只有你是真的在乎百姓,在乎正义,在乎真相……你是七剑,不是江湖。

徐虹良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爹爹还能看见,他应该会这么说的吧。

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我也还是这么认为。就算只是自夸也无所谓。

他深吸一口气,使劲地拍了拍脸,打起精神,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毕竟,我问心无愧。

 

车子在崎岖的山道上爬行,抽打骡子的鞭声回荡在山谷里,徐虹良望向来时路,只觉石斛镇的一切都模糊在隐隐细雨里,连同章鸿兴失真的狂笑、商团蹊跷的团灭、那些诡异的厉鬼和在火光中无限接近于真实少女的容颜,都在一场冬日的冷雨中被洗刷殆尽,只剩白茫茫的寒气推着他走。

以失踪至今的好友为引,所有未有答案的疑问为迹,把他一点点导向那个能解开一切迷题的,不祥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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