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虹七】《皓月长歌》(壹拾叁至壹拾捌)

祝大家国庆小长假最后一天快乐!【什么

久等啦!今天的皓月也没完结呢【住口 这个系列很长很墨迹,不过真 的 没 有 忘!感谢一直喜欢这个小破坑的大家qwq

至于为什么要拖到7号,因为7号是我生日hhhhh过生日搞儿子,爽!【得意

这里饭!欢迎勾搭!

前两作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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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拾叁】

“诶?”

头顶上的结界似乎晃动了几分,女孩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揽月台上惯例人迹罕至,少女的一声疑惑在寂静的密闭结界中显得十分清晰。不一会台下便有侍女的声音传来:“公主殿下?”

“不……无事。”乌木塔微微蹙眉,食指在略有异样的罗盘托座上轻轻滑过,稍有躁动的托座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股震动……谷中结界被打开了?

谁出去了吗?怎么没人通报揽月台?

乌木塔皱眉。放在平日,这般古怪的情状定然是要即刻上报父上的,但是最近几天叔叔和先生的冒险行径让乌木塔不得不凡事三思而后行。怎么回事?不上报就出谷去,父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又是叔叔他们的事吗?几日不见外面这又是发生什么了?

夜间寂静,静默无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刚刚进入晚间的夜空中,莫名的有些阴森之感。

“……”乌木塔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女孩略一思忖,眉头微皱,额间玉坠透着少许温润纯净的光泽,在无声的夜间悄悄闪烁。

 

【青光剑是可以打开磁场结界的,电光与磁场有天生贴合的奇妙相性,这是何其讽刺的巧合。】

【仿佛一切都像命中注定一般,月魔谷,小鹿,归九,魔教,青光剑法,踏影飞步……齐鹭尧的童年简直是被一个个巧合串联起来的。天地磁极与镇召电光的青光剑相互感应,齐鹭尧抱着剑轻而易举地离开了月魔谷。……当然,若不是那晚回到了天悬白练,齐鹭尧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当初的那个自己,居然会在几年以后,枉自委屈,向自己的杀父仇人躬身下跪吧。】

【……不过,还不够。】

【说这个孩子是后来那个巧舌如簧、八面玲珑,连赵枭都能被蒙骗三分的齐护法齐鹭尧,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小孩子抱着剑,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在晚间已经显出几分寒意的山林里拼命奔跑着,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几分喉咙里的嘶哑,在寂静的空气中留下几分痛苦的余音。

他不常出门,并不认得这周围的地形,常年体弱多病让他从小就习惯病体的苦痛,却从未领教劳累的艰难。小家伙从生下来就没跑过这么长的路,不停歇的奔跑让他的喉咙里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股血腥味,这幅身子根本经不起这么狠的折腾,调养都未必能调养好的身体这样一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尖锐的草刺刺破了孩子稚嫩的脚心,避之不及的叶锋划破了孩子的脸颊臂膀,一路跑来的草丛粘上了点点血迹。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似的,一边发出几乎撕裂的喘息声,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似乎东方的尽头就是自己的家。

孩子其实并不认识回去的路。

他在沿着酋水河往上游跑。

本着这点渺茫的希望,他堵上了一切,自己仅剩的这一条贱命……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就在几天前还美不胜收的清秀福祉之地,如今已经到了被叫做乱坟岗都不夸张的地步了。

不是没有想过天悬白练已经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可是亲眼看到的震撼还是远远超过了自己脑袋里所作过的各种假设。残垣断壁,枯枝败叶,成片成片毁去的树林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房屋的破瓦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泥土地上随处可见的黑色痕迹,想来,曾经,都是斑驳的鲜血吧。

随处可见的废墟,折断的横梁倒插在散架的房屋里。满地的焦黑残留,就算被清理过也无法掩盖当初疯狂厮杀的痕迹。马蹄印深深地拓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连同拖拽、扭打、互相杀戮的兵器划痕,很难不让人还原出当晚那场异常惨烈的屠门残杀。

几处致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

年幼的齐鹭尧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太多的信息涌进来导致他的意识出现了本能的排斥。

他一步步往前走,凭着记忆在面目全非的家里去寻找以前的影子,被草刺刺得血肉模糊的脚心在身后留下了一串狰狞的血迹。

他在一堆焦黑的废墟面前停了下来,记忆中这里似乎曾经是自己的书房。

阳光晴好的上午,自己坐在矮几前,捧着一本晦涩难懂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字一顿地纠结句读和字音。温婉伶俐的娘亲端着糯米糕笑眯眯地走进屋子,母子二人讨论爹爹丈夫曾经的伟大功绩而乐此不疲,爹爹和徐伯伯在炎炎夏日难得的清爽之地谈笑风生,自己被引荐给精神焕发的半百前辈而饱受称赞。

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爹……

【“今天看了多少?《诗》读到哪里了?不管做什么一定切忌懒散,圣人讲天道酬勤!”】

娘……

【“练不得就不要练了,尧儿,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我们尧儿天资聪颖,将来定是个不得了的人才呢!”】

叔叔伯伯……爷爷奶奶……

【“少门主这是要去哪里啊?”】

【“噫,小少爷可不要乱跑!当心脚下!”】

【“少爷,前些日子变天了,你身子虚,记得多添衣服……”】

【“少门主果然不俗,居然已经在读楚辞了!”】

【“小少爷……”】

“……”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响彻天际。一阵惊雷在空中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齐鹭尧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那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远处的九天白瀑还在轰鸣着,飞泻而下的瀑布在寂静的山林间巍然咆哮,然而如今,也就只剩这天悬白练还能提醒齐鹭尧,这块断壁残垣的名字,曾经,是青龙门。

……为什么……

我们齐家究竟做错了什么……

爹爹……娘亲……为什么……

齐鹭尧无意识地挖着,两只小手扒上面前焦黑的废墟,机械的动作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执念。

爹爹不是大英雄吗,爹爹不是大好人吗,我们家为民除害,为什么最后落得个如此的下场……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们,没有一家肯替我们说话,孩儿寄人篱下,受尽屈辱,若说七剑是天下武林的英雄,那这因果报应一般的结局又作何解释……

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去做这些事的……

这不分黑白不辩好坏的残酷世间,可曾给过你半分回报……

稚嫩的小手被石砖瓦砾硌得鲜血直流,齐鹭尧不知疼痛地挖着,大大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无知无觉地淌在脏兮兮的小脸上。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惨白的电光在夜空中狰狞地爬过,一瞬间映亮的白光笼罩着孩子那副瘦弱的小身板。

 

“哈哈,队长说的没错!果然有人!”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树丛抖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动静很大的窸窣声,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猛地跳了出来,笑声听起来阴阳怪气,方向对着跪坐在地的孩子,手中的大刀片白得晃眼。……周围的一切对于齐鹭尧来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刺激。他听不到,也反应不过来,沾满鲜血的小手不顾一切地挖着,身后危险的动静似乎与自己没有关系。

“就说这附近哪有帮派,谁会给这些青匪收尸……”

“果然青龙门还有余孽,队长真是神机妙算啊……”

“这小崽子怎么抱着一把剑……”

“什么剑不剑的,管他那么多!我先来一刀,这颗脑袋提回去队长就能升堂主啦……”

魔教埋伏举起刀照着他砍下来的时候,他刚好看见了废墟下露出的半支竹笛。他认出这似乎是母亲的,于是伸手去捡,完全没有理会身后向自己挥来的砍刀刀锋。

……结束了。

直到知道真正见过才深切地明白,自己,大抵是真的被这个世界,被父亲倾尽全力所保护的这个世界,彻底地,抛弃了。

 

【“虹良,我一直很想问你。”】

【“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你在做的所有事。寻七剑,除魔教,还有很多……你做了的,我理解不了的。”】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

【“很奇怪吗?我只是没法理解你罢了,除魔卫道,护佑一方,为什么呢……”】

【“你问为什么……咱们是七剑,这是七剑的本分啊。”】

【“是谁规定七剑就一定要为人献身,是谁给了他们可以躲在七剑身后的特权,他们是谁,他们算什么?”】

【“喂!你别这样……”】

【“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虹良?凭什么就因为你拿着一把长虹剑,就要事事舍己为人,奋勇当先?凭什么身为七剑就变成了理所当然,不惧死伤,身先士卒?你保护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给了你什么?除了这一身的伤痛还有时时刻刻面临的危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便宜了别人,这么长时间了,你保护了谁?不过是‘天下苍生’这样一个模糊的概念,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的值得你付出的人?你又为你自己做过什么?为爱你和你爱的人做过什么?你的损失,你的牺牲,你的舍与得孰轻孰重,你计算过吗?”】

【“听着,鹭尧,我不想跟你争论,我知道你委屈……”】

【“哈哈哈!你又在说笑了。我委屈?我委屈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潜入魔教也好,卑躬屈膝也好,进也好,退也好,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是为了什么正义什么公道而刀头舔血……这个世界上没有公道,虹良,老天是不开眼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七剑从诞生之日起便与魔教抗争至今,我们得到善终了吗?我们哪一辈得到了善终?我们做了这么多到头来是为了谁?你常说我们把和平和安宁还给了天下苍生,可这天下苍生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做这些事?我有这短暂的一生更想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安稳度日,静心看书,吹笛作赋,给我的父母尽一份孝道,让他们有生之年能享享天伦,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连祭拜一份衣冠冢都心惊胆战,我甚至不敢给他们立碑不敢往他们的坟冢上写名字!我和你们不一样啊!虹良!我走的是邪门歪道,生的是命与仇谋,我愧对祖宗愧对青光,我不敢跪在我爹娘的坟前不敢让他们看到我如今这般模样,我有什么资格说我出身青龙门、有什么脸面说您二位放心去吧重振宗门的重任就交托于我!?我不配!!”】

这是后来,天下太平后,唯一没有得到安宁的青光剑主某一天跟七剑之首的酒后真言。

彼时,长虹剑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不辞而别的齐鹭尧,故作轻松地说当年只有第六剑没有去找现在这是成心要我补回来,齐鹭尧冷笑一声,握紧剑柄,说出了一句直叫徐虹良愣了好久的话。

 

【“你百般辛苦还甘之如饴,是因为你爱这世间。你觉得值。……可我不爱。”】

 

 

“齐鹭尧——!”

当小鹿跟着叔叔拼命赶到天悬白练的时候,酝酿已久的暴雨毫不留情地从天而降。

齐鹭尧双脚血肉模糊,跪坐在废墟前,腿上是那把不离身的青光剑,满手鲜血淋漓,混着一些淡红色的雨水,捧着一只竹笛,双眼无神,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无动于衷。

身旁地上有几具黑衣人横七竖八的尸体,每个人的或头上或颈上都插着一只箭。夹谷浩峰默默站在他身后,手上拿着自己的三尺长弓,一向威风的大哥默默地看着那个跪坐在地怅然若失的小男孩,半晌无话,显得落寞而又无奈。

小鹿从叔叔身上下来,愣怔地看着伤痕累累的他,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间。

 “……”

他捧着竹笛,一言不发。

在吊脚楼的屋子里发现了辞别信,小鹿惊慌失措地找到沐霖拿给他看,期间一边看着他找到叔叔让他帮忙一起找一边不断自责都是我不好是我逼他走的如果不是我说那句“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他肯定不会离开……看到大哥和叔叔推断他一定是去了天悬白练,小鹿苦苦哀求说什么也要一起去。是我口无遮拦把他气走的,如果他要是这次出去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来的路上她看到了遭受毁灭后的青龙门。

打踏进这个地方,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小鹿感觉自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那是周遭没有一个活物残存的窒息般的死气。遍地狼藉,四处涂炭,毁得七零八落的炮架和房屋倒在一起,断掉的枪头、炸碎的残骸,倒插在废墟里的残破的旗帜,东边一个轱辘西边一个车盖,一片片混着焚烧痕迹和焦黑血迹的废墟,让年仅六岁的小丫头看得瞳孔发抖。

这就是……灭门……

所有人都死了……

在这里死去的人,如此惨烈的战斗,他们的灵魂真的能够得到安息吗……

“……齐,齐鹭尧……”

望着这个跪坐在地双眼空洞的小男孩,面前狰狞的废墟,背后惨烈的门族,小鹿忽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这些天来表现出的所有的软弱。……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以前是他的家,这把剑和这支竹笛,以前都属于他的父母。或许单纯一词软弱已有些苍白无力,六岁,一场飞来横祸,迷茫,恐惧,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消失殆尽,熟悉的景象历历在目,身畔却已是举目无亲,苍茫天地,风雨飘摇,前路缥缈,真不如……死了干净。

失去至亲之人的悲痛一瞬间击中了小鹿的心脏,只让小姑娘的内心绞着发疼。

我或许真的有些过分了……

小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那个浑身透湿跪坐在地、双脚双手血迹斑斑的落魄小孩,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

是啊,事到如今,他还剩些什么呢?

除了这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丢掉的性命外,就剩这把他父亲留下的佩剑了啊。

这个笨蛋,他有什么本事保护双亲的遗物呢……

“齐鹭尧,回家吧……。”

小鹿停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去。

孩子垂着脑袋,披头散发,粘在脸上的长发遮住了孩子小脸上的表情。

大雨哗哗地下着,湿透的衣服贴在孩子瘦小的身体上。宽大儒袍下的那具身躯竟是如此瘦弱,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一个男孩的骨架。

“回哪里去……”

沙哑的嗓音好像在陈述一个自己都觉得痛苦的事实。

“多谢残灯不嫌客……好意心领……”

“……别管我了……”

 

下一秒,攥着小拳头的女孩突然扑了上去,在眼泪滚出眼眶的那一刹那一把抱住了他。

天地间只剩下大雨哗啦啦的声音,小鹿抱着浑身冰凉的小男孩,咬着牙,泣不成声。

“对不起,之前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算我求求你了,清醒点吧!别再这样下去了……你的父母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不会瞑目的……你这个混蛋,打起精神来吧……”

“……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过娘亲……你别这样啊……”

 

“……”

齐鹭尧无神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几分。

 

 

……那天晚上,雨下的特别大。天地间被暴雨冲洗成白茫茫的一片,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仿佛是曾经天悬白练恐怖的吼叫,宛如整座栖凤山都在哭泣,撼天动地,悲戚万分。

两个孩子抱着哭了许久,齐鹭尧最后还是被归九一行人带回了月魔谷。夹谷浩峰对他说,你不该死,你不能就这么去见你的父母。他们九泉之下要是看到你这幅模样下去找他们,定然会自责不已。这是死后不孝,你要做这种人吗?

齐鹭尧哭了很久,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似的。

再往后,在月魔谷的这三年间,夹谷兰鹿发现,他再也没有在自己面前掉过眼泪了。

 

 

【壹拾肆】

回去的齐鹭尧后来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前后折腾了四五日之久,忙得沐霖起早睡晚脚不沾地。他那副小身板本就比寻常孩童瘦弱几分,大病初愈后更是单薄得仅剩一副骨架,原来那身儒衫穿在身上就像竹竿上套了个麻袋,走路带风悠悠晃荡,天气差一点的时候都不敢让他出去。归九有一段时间看见这孩子甚至不敢碰他,那副有棱有角的肩膀简直像是一不小心就能捏碎了似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两侧的颧骨凸现出来,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

    “不过,至少现在是健康的。各种意义上。”沐霖号完脉,把孩子的小手放进被子里,“好了,好好养着吧,折腾了这么几回也没死成,可能是天意。那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活着吧。”

    “……”孩子垂下眼帘,悄悄捏着自己左手腕处的命脉。

    天意吗。

齐鹭尧望向床头的靛青色的宝剑,如果是天意的话,让如此没用的我活下来,这是意欲何为呢?

    报仇吗?

孩子盯着自己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手背上是一楞楞的手骨和青色的血管,指节恐怖地一节节凸出来,好像干点重活就会崩断一样。

    就凭这样的我?

    可能吗……

    ……

    夹谷兰鹿对齐鹭尧的态度从排斥变得小心翼翼。每天来送药小丫头都垂着头低着眼,耷拉着脑袋几乎不跟他说话,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跑得比受了惊的兔子还快,好几次沐霖都睡下了又被她生拖硬拽地给拉了过来,原因不过只是小病患咳嗽了几声而已。……一来二去,整日下不了塌的齐鹭尧跟见天往吊脚楼跑的小公主就这么脸熟了起来。小鹿本就性格开朗,好起来的鹭尧也不再一言不发,没什么大过节的小孩子不日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小鹿无话不谈,鹭尧一般只是抱着膝听着。

    从大大咧咧的小公主嘴里,齐鹭尧知道了月魔皇族夹谷家的大小情况。她有两个兄弟姐妹,小鹿是兄妹三个里面最小的公主。族皇的妻子在生下小女儿的时候因为难产不幸去世,小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父王整日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小鹿跟爹爹大概还没有跟叔叔亲近。大哥已近束发之年,文武双全的他被当做夹谷都什的下一任继承人培养,二姐是家族长女,生为月魔圣女,从小在揽月台上闭关修习飞天舞。自己是家中最自由的姑娘,身上既没有责担也没有期望,虽然不受重视但也没有自己的哥哥姐姐们那么累,夹谷家上下快把这个小公主宠上了天,可能是自己身不由己,总也想让这个纯洁无暇的小姑娘保持这份纯真不用涉世,对小鹿百般呵护,连家族蛊术都不想硬让她学。

“蛊术?”齐鹭尧眨眨眼,小声地重复。

“嗯,这是我们的家传喔,月魔蛊女从小就要识百草试千毒,每个出师的姑娘都能算半个巫医呢。”小鹿踢踢踏踏地踢着脚尖,见齐鹭尧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更是高兴了几分,“嗯……不过你们中原人大概对蛊术了解的不多吧,不如说是根本就不了解?嘿嘿,其实我们对你们也不是很懂,成套的剑法什么的,按部就班地挥剑那还能打架吗?和跳舞有什么区别?”

“……”齐鹭尧望着这个嘻嘻哈哈的小姑娘。

窗外的月色顺着窗棱打进来,皎洁的月光在银项圈上留下了闪烁的痕迹。小脑袋两侧的总角一晃一晃,颈间碧玉温润,倒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你也没有娘亲了啊……”他喃喃地说。

一开始就没有,是不是会比后来冷不防失去要好过一些?……为什么你能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小鹿的笑僵在了脸上,然后慢慢褪了下去,右手局促地挠了挠头:“诶……这个啊……因为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娘,也不是很懂那些有娘的孩子们都是什么感觉啦。每年我娘忌日的时候——也就是我生辰,大哥都会一副很寂寞的样子,可能我们几个里只有大哥对娘亲还有印象吧……”

“有的时候看着他们叫娘我也会有点羡慕,有娘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我有叔叔护着我,有先生照顾我,大哥和二姐对我都很好,如果我有娘亲的话娘亲为我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不过果然有时还是有点……怎么说呢,别扭吧,虽然什么都不缺,但我也想叫一声娘亲,打雷天就睡一块什么的……就是想试试,好奇而已,”

小鹿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摸着颈间的玉,虽然嘴上一直是调侃的语调,眉目里的落寞却已然出卖了小主人的心情。

以前也被骂过没娘的孩子没人要,虽然后来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骂人的人被狠狠责罚了,但那句话却成为了小女孩心里的一道坎,这么多年了,一直难以逾越。

“……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吗?”齐鹭尧发现她一直轻抚的那块玉,不禁轻声问。

小鹿怔了一下,点点头。

齐鹭尧眨眨眼,虽然不懂月魔族这里是有什么说法,但眼前的姑娘颈间银项圈的中央戴着一块玉,月光的光华到中间一下子收敛了下去,耀眼变温缓,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违和。母亲的遗物啊……

齐鹭尧垂眼,竹笛静静地躺在枕头旁边,尖锐的土瓦砖砾在上面留下了斑斑的刻痕,不复母亲生前百般爱惜的那般光滑温润。

母亲……吗。

“……”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背负着死去之人夙愿的生者,此刻心中,无比迷茫。

 

 

“呦,你没事啦?”

夹谷浩峰抽出一支箭羽,忽而看见红木廊柱后面那个躲躲闪闪的小身影,不禁扬眉一乐,双手长弓拉开:“过来吧……伤不着你!”

嗖一声,羽箭离弦,正中靶心。

齐鹭尧缩缩肩膀,仍旧只躲在廊柱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的看着他,不上前也不走开。

夹谷浩峰笑笑,摇摇头,不再管他,仍旧只盯着靶场拉弓射箭。

靶场很安静,只有弓弦绷紧的破空声和命中靶心的闷响,两个孩子谁也不说话,一个只顾练箭,一个静静地看,一支一支羽箭划过长空,一晃就是一下午。

直到太阳西斜,满谷黄昏,结束训练的浩峰回身拾起手巾想要擦擦汗的时候,无意间瞥到那个廊柱后面的小身影。他竟然还在。

“……你有事吗?”

“……”齐鹭尧一只小手抓着廊柱边缘,怯生生地摇头。

“没事啊……那我要走了,你来吗?”浩峰觉得这孩子有趣,不禁想多逗逗他。

“……”

齐鹭尧有点着急了,抿抿嘴,往旁边挪了挪,像是给自己打了半天气才敢从廊柱后走出来:“……那个……”

夹谷浩峰蹲下来,微微抬头看着男孩的眼睛。

小孩子往后退了退,似是有点害怕,不过两只倔强的小眼睛倒是一直盯着夹谷浩峰不曾离开。双手抱礼,微微鞠躬,整个人以一种十分认真的态度向自己行了一礼。

“……那,那晚,还有以前……多谢大殿下相救,鹭尧感激不尽……。”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结果在这等我一下午就为了这个?”夹谷浩峰听罢哈哈大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不过看到那副纤细脆弱的骨架,又不得不生生收回了手,“嗯……你呀,当务之急还是该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多吃一点,你看看我们谷里小姑娘都比你壮……别的怎么样先放在其次,首先得胖上几斤才行。”

齐鹭尧讪讪地挠挠脸:“……大殿下教训得是……”

“我叫夹谷浩峰,小鹿的哥哥。”浩峰收回来的手揉在了齐鹭尧的脑袋上,“好了,别拘谨,是我把你带回谷的,进了月魔谷就是我谷中人,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就好啦。”

“多谢殿下……我,我叫齐鹭尧,日后要给您添麻烦了。”齐鹭尧慌忙补上自己的自我介绍,又双手抱礼对大殿下道谢。夹谷浩峰笑道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客气,又使劲揉乱了小孩子的头毛说我早就想要个弟弟了你和小鹿年龄相仿不如以后也叫我大哥吧……他那天带着齐鹭尧看靶场、看枪库,拿得上手的都给他演示了一遍,高高地系在摈榔树冠之间的飞绳修习轻功,长枪和掷枪大殿下无一例外都手到擒来。俗语讲,穷读书,富习武,这别有洞天的月魔一族还真是不容小觑,齐鹭尧怔怔地眨眨眼,别人且不说,至少,自己眼前这位,当真水平不虚,几招见高下,实在堪称强者。

“怎么样?等你病好了,要不要也来陪我练练?”夹谷浩峰双手交替“锵”一声把长枪稳稳当当地插回原位,空中甚至还残留着些许兵刃破空的余韵。因为刚刚动了一圈武的缘故微微喘着,脸上是酣畅淋漓过后的意犹未尽,看得齐鹭尧心中一动。

“我……怕是没那个天分。”但是想想自己悲惨的习武经历,就算心下稍动,齐鹭尧还是及时地给自己浇了一盆冷水。

“天分?学武还要什么天分!练不就行了吗!”夹谷浩峰哈哈一笑,一边喘一边用手背抹了把汗,指了指一边的手巾,齐鹭尧一怔,赶紧给他递了过去,“事事都靠天分,那总有比你天分好的人,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刀枪棍棒虽然危险,但举手一挥,那种痛快的感觉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而且你也不需要练个什么名堂出来,锻炼一下身体就好了,你看你现在跟个病秧子似的,修习一下内功,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

又是一个不会强求你的人。

就像你的父母一样,他们从不强求你,喜欢读书就去读,练不了剑就不要练,只要你好,无所谓。

齐鹭尧垂下眼帘:“谢大殿下好意,是鹭尧太没用了,家父都未曾打算将剑法传于我,实在是我……朽木不可雕也。”

剑法,我何需与别人去学剑法,我的父亲就是七剑之一啊……

是我没用,是我太没用了,就是因为要保护这么无能的我,那天夜里爹娘才……

才……

 

“……”

齐鹭尧忽然愣住了。

等等,那天夜里?

 

【“尧儿!快走!这边……等等!尧儿小心!”】

【“娘一时半刻没法跟你解释得清……你爹的仇人寻上门来了,尧儿还记得你爹是灭了魔教的大英雄吗?就是那个魔教,他们又回来了……”】

【“尧儿快跑!不要让青光剑落到任何人手里!任何人都不行!”】

【“齐轩之后,虽死无屈!!”】

 

【“——带着孩子和剑,去西海峰林找徐白,跟他说魔教重出江湖了!快去!!”】

 

 

“——!”

齐鹭尧猛地一个激灵,瞳孔骤然缩小。

西海峰林……

徐伯伯……

魔教……!

“喂……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突然之间变得不对劲的小男孩周身散发着不妙的气场,刚刚还怯生生的大眼睛此刻瞪的老大,看上去竟有几分诡异的意味。夹谷浩峰有点慌,他不懂病理,也知道齐鹭尧和自家先生一样是个病秧子,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以为这孩子是不是又犯了什么病,五尺高的男儿慌乱无措。

这是爹跟娘说的……还是娘跟我说的?

好像是爹跟娘说的,娘后来……

然后我活下来了……

……所以呢?我在干什么?

我现在在干什么?

齐鹭尧瞳孔微颤,西海峰林,徐伯伯,魔教,是啊,这……这是爹爹的遗愿啊!明明托付给了娘,可是娘为了让我逃走……她……我……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西海峰林,徐伯伯,长虹剑主!

我这些天在干什么?这么些天过去了我在干什么?!寻死觅活浑浑噩噩、却忘记了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喂……喂!齐鹭尧!”

齐鹭尧忽然撒腿就跑,留下一头雾水的夹谷浩峰在后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仓促追他:“齐鹭尧!你怎么了?喂!”

 

 

“不行,你不能出去。”

“求您了!”

“回一趟天悬白练都能碰到魔教的人,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青龙门还有人活着?”

归九摇头,斩钉截铁:“更何况,你现在出去,一旦被人发现,倒霉的威胁到的不止你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月魔谷的安危。”

天色渐晚,在箭楼亭的门室里二人找到了夹谷归九,他似乎刚忙完,侍卫长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齐鹭尧咬了咬嘴唇,归九的后半句直接把还想说什么的他噎得哑口无言。是的,话不错,你可以冒险,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你的死会牵连到救你一命的恩人全族的生死安危,这是恩将仇报的事,是最可耻的行径,断不能做。

“可是,若是不尽快给徐伯伯说去,魔教很可能……”

“不,我觉得不可能。”归九打断他,“中原武林门派众多,派系交错纵横相互牵制,你们青龙门是名门正派,是七剑之一,他既然动了你们,必然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准备,逼得太紧容易促闲散之众结盟造反,就算是为避风头,短期内也不会再动另一个七剑了。”

齐鹭尧眨眨眼,归九的分析他听不太懂。

“叔叔,您说的太难啦!”浩峰小声提醒。

归九一愣,忽而意识到面前这是个才六岁的小不点:“……总而言之,坏人也怕好人团结起来对付他们,为了让好人不要太团结,他是不会频繁地杀好人的。”

“那些家伙肯定不会放过徐伯伯!”

“但是他们会慢慢来,至少近几年不会再动作,尤其他还是七剑之首,动他更是要慎之又慎。”

“可他们若是偷袭,不让大家知道呢?”齐鹭尧担忧。

归九一愣。

“魔教臭名昭著,所有人都像防瘟神一样防着,我不觉得他们的行动能完全做到悄无声息。”归九有些惊讶,这孩子倒是挺聪明,才六岁吧?就能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意识吗,“而且,虽然我没有见过长虹剑主……但你青龙门的事闹得这么大,他身为武林中人,会一点风声听不到吗?既然七剑里有人出了事,他就不可能是全无防备的状态,老jiang湖的警惕性,你个娃娃就不要操心了。”

“……”

齐鹭尧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垂下头。

浩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我还是想去西海峰林……”孩子垂着头,广袖下的小拳头微微发颤,声音带着点哭腔,“那是……爹爹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事……”

身世浮沉,人如浮萍。对前途一片迷茫的齐鹭尧来说,这根无意间抓住的稻草,就是证明他存在的意义。他不是没有意义活下来的,他还有需要他完成的任务,齐轩未了的心愿他可以做到,应该做到,他身为人子,必须做到。


身体孱弱,习武无能,举目无亲,杀机四伏,真正意义上的朝不保夕。身体连同自尊都被人踩在地上践踏,更不要提那满腹的诗书让他天天饱受先贤教诲宁折不弯的煎熬。彼时的这句话,好像突然在大雾中点了一盏航灯,大声地冲他喊,你的未来有方向了,就照这里活下去!向着这个位置,照着这个模样,活下去!

“那你就慢慢长大,长到自己足够出谷去游历的那一天吧。”

归九看着孩子瘦小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也泛起了波澜。是啊,好男儿志在四方,就算困难重重,也断不该被这一方花谷困住了脚步。没人比他更懂。

找到西海峰林,找到徐白,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成为了支撑着齐鹭尧一直奋斗的一个目标。……一直到他改变主意要进入魔教之前,都是他砥砺前行的唯一动力。




【壹拾伍】

 

昨日草枯今日青

 

羁人又动故乡情

 

夜来有梦登归路

 

不到桐庐已及明

 

“……”

宽到一半的衣带停在手上。沐霖向窗外看了一眼,夜色正好,圆月当空。

月魔花香伴着淡淡的月色弥漫在空中,蝉鸣和着悠扬的笛音随风轻轻飘散。确乎是不记得这花谷之中有过类似这般的乐声,沐霖停顿片刻,笛音非常遥远,不仔细辨认还听不出这悠悠散音从何而来。

他摘下外衫,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齐鹭尧对音律之事略通一二,在遇到竹林居士之前,他一直堪称周围人中最懂音乐的家伙,魔教然七剑亦然。虽然这个名头后来被长他四岁的第七剑抢走了,出自武陵沈氏的竹林居士沈牧达在音律方面的造诣于他来讲实在是高出不知几何。齐鹭尧打趣说,我这人就是学得繁杂但多而不精,偏偏还混了个登顶的名头,许是老天看不下去了,派来一个沈居士杀杀我的气焰,哈哈,在下服了,服了。

沈牧达就白他一眼,少来,这不能成为你拿着我妻子的箫骗大奔说是笛让他对着指孔吹了半天的理由。

齐鹭尧四岁学笛,六岁掌奏,说不上是什么一吹惊天地的鬼神之音,但称水平不俗倒也不算夸张。只不过,齐鹭尧自己心里清楚,他和沈居士之间的距离好比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一段没法追赶的差距。沈牧达曾经听过他的吹奏,那天晚上他在十里画廊的一棵树上与徐虹良对月斟酌,吹罢一曲已然招来了不知何时树下听笛的雅士。沈牧达望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沉默良久,好像想透过这扇窗户看清什么似的。

没有了。他说。

没有什么?齐鹭尧眨眨眼。

每次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呼之欲出,却戛然而止。沈牧达没有理他,继续顺着自己的话,或者说不是没有,是你掐断的。仍能控制说明你仍然清醒,既然清醒就表示难以投入。齐剑主,今日听罢,方知你所言有误。你我技法相近,伯仲之间,差不在此。

徐虹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得他一头雾水。

……齐鹭尧却听懂了。

没有吗?他顿了片刻,垂眼一笑,我还生怕……有点多呢。

 

 

“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蘩露而至曙。”

“!”

小小的齐鹭尧一愣,放下笛子,回过头去,就见披衣挂带的沐霖朝着自己信步走来。

“好,好一曲《洛神赋》,你啊,可真是志趣风雅啊。”

“沐霖大人……!”齐鹭尧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迎着那人走来的方向抱礼。

“不用不用,快坐。”沐霖摆摆手,行至面前,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原处,顺势撩起衣摆坐在了孩子对面,“真意外啊……我是被一阵乐声吸引过来的,如梦似幻,曲调悠扬,正好奇谷中何时来了乐师,一来,却看到是你在吹笛啊。”

“啊……打、打搅了先生休息的话,对不起。”齐鹭尧握紧笛子,显得有些局促,“……我以为这里比较偏僻,应该不会吵到别人,没想到还是……失礼了。”

“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不如说是欣喜比较好一点。”沐霖微微一笑,看着孩子手中的竹笛,“你会吹笛,真意外。以前从没见你表现出过对什么特别喜欢的样子,这曲笛乐倒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齐鹭尧抿抿唇,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竹笛,一副怜爱缅怀的复杂表情。

“大人言重了,晚辈其实……就只会这一首而已。”

“这曲我似乎从来没有听过,是来自中原的曲调吗?”

“这是当年我父亲托好友所事,两人共谱,赠与我母亲的一首笛曲……”齐鹭尧低声说,声音轻缓,眼底是说不清的深沉复杂。忽而一怔,猛地抬起头望向对面之人,“等等……大人本应不曾听过不是吗?那您为何……”

“为何知晓你所吹笛曲,源自子健《洛神赋》?”沐霖接过话茬,轻轻一笑,看着孩子被说中心事的惊愕表情,“哈哈……飘渺似幻,如梦如诗,惊鸿初见,偏似旧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悠扬婉转绕三匝,余音袅袅踏梦来……你啊,你根本不用说话,你的笛曲已经完全告诉我了,天下最灵动之物,当非乐律莫属啊。”

“只听笛曲就能知晓至此吗……”齐鹭尧喃喃惊叹,“大人真是……好厉害啊……”

沐霖却沉默了,笑弯的眉眼垂目看着孩子。

“不,你错了。事实上,你才是厉害的那个人啊。”

 

“……我识曲不多,说不上精通乐理。但仅仅一曲便能让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般缥缈意境,仿佛与我娓娓道来,鹭尧,你的笛曲真是精妙,我从没领略过如此强烈的感情。”

“有,有吗……”齐鹭尧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抱礼,“承蒙厚爱,大人过誉了……”

“别那么客气,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沐霖笑着摆了摆手。

乐似人心,人心入曲,什么样的人通什么样的音律,什么样的经历出什么样的乐章。沐霖看着眼前心下稍喜但还是倍加谦虚的小小孩童,明明是一副美好的景象,内心却隐约涌上一股苦涩。……这孩子,今年和小鹿一般大罢,明明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笛音却已如此内蕴深沉,看来这般坎坷悲戚的人生经历带来的积淀和成长,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惊人。虽说积淀是好事,可是这种蜕变也太过残酷,平心而论,如果是我,我宁愿我珍重的所有人,一辈子都不要经历这样的脱变。

不过,如果是这个孩子的话……

沐霖望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乐师,瘦小纤细,弱不禁风,手中的竹笛上有斑斑驳驳的刻痕。

他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是这个孩子的话……

 

 “谱此笛曲,相和而鸣,这段恋情仅凭想象就如此唯美动人,想必你的父母,也都是性情之士啊。”沐霖顿了顿,望着齐鹭尧手中的竹笛。

齐鹭尧一愣,面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几下。

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父母仍是众人不敢乱提的沟坎,小小的孩子怕是还走不出来,周围的人都很小心翼翼,闭口不谈,生怕一个不慎又让他一头钻了牛角尖。不过这次,时隔许久,当沐霖有意地提起了这件事时,齐鹭尧只是愣怔地缓了缓神。本以为还会有更过激的反应、更悲切的表情,都没有,等到他再抬起眼的时候,居然已经可以说说那时候的爹娘了。沐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下是吃了一惊的。

“我爹的朋友,旋风剑主沈懿沈前辈,当时是他和我爹一起谱了这个曲。”小孩子还是十分落寞的表情,轻轻抚着粗糙不堪的竹笛表面,“我娘最喜欢的就是这首笛曲了,有事无事就吹给我听,这是我会的唯一一首曲子……我娘没教过我,我自己跟她学的。她把这支曲当做毕生的骄傲。”

“……可以想象。”沐霖还带着点惊讶过后的怔忪。

“其实,我没想过什么音律什么意境,我只能想到我的爹娘……每次吹起这首曲子,就好像能看到当年的他们一样。看到当年的娘亲一身轻纱罗裙,爹爹站在湖对岸的断桥上,惊鸿一瞥,一眼万年,我一直觉得他们初见的那天肯定是起着雾的。”孩子说着说着又要哭了,不过这回他噗嗤一笑掩饰了一下,抹抹眼睛,居然硬挺着说了下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曹植当年湖上惊见洛神,想必和我父亲的心情是一样的。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我爹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是,不然天下容貌昳丽之女子甚多,爹爹为何独以《洛神赋》相赠……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天下相恋之人,恐怕都与这赋中所言大同小异。吹奏之时我都能看到那副景象似的,然后就想,虽然我不懂爱情是什么,不过看看爹爹娘亲就明白了,人生作伴如斯足矣,还要什么更多的呢……”

“……”

果然没错……

沐霖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挑起,转瞬即逝。

这个孩子,似乎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脆弱……不,是远比看起来要坚韧,比看起来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要坚韧得多。

他的思想非常深沉,根本不像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思想。早熟可以归罪与生活和磨难,这满腹的诗书却骗不了旁观者的眼睛。沐霖迟滞已久的心情豁然开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残酷的现实没有将他打垮,沮丧颓废过后还能再站起来。只要加以引导,化朽为灵,假以时日,他的人生仍然充满可能。

齐鹭尧,这个孩子,他还没有结束,他才刚刚开始。

沐霖眯起眼睛,或者说,这个孩子日后会不可估量……他只是还缺一个阶梯,缺一个人,来推他迈出第一步。

 

“我以后可以叫你鹭尧吗?”

沐霖忽然问,声音轻缓。

齐鹭尧一愣,这回是真的被吓了一下。

“诶……诶?”

“你也可以叫我先生。不要再大人大人的叫了,你太见外了,叫得我很不自在。”

“这、这……这不妥罢……”

“你不高兴我叫你名字吗?”

“不不不,晚辈很荣幸,只、只是……”

“怎么晚辈都出来了,说了不要这么客气啊,我们月魔族没有这么多规矩的。”

“抱歉……”

“哈哈,又道上歉了,算了算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怎么习惯就怎么来罢。”沐霖摇摇头,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齐鹭尧赶紧跟着站起了身,“……啊……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鹭尧,你也早点回去睡罢,谷中夜里凉,当心生病。”

似乎是这样被直呼其名有点难为情,齐鹭尧表情有点别扭,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抱礼:“好,好的……多谢大人……。”

沐霖无奈地笑了笑:“哦,对了。鹭尧,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齐鹭尧眨眨眼:“大人请讲。”

“半月之后就是月魔圣祭,丝竹之阵缺少一曲笛音。今日我一直为此所困,奈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沐霖微微一笑,望着面前的男孩,“不过现在,得来全不费工夫。”

齐鹭尧瞪大眼睛:“大,大人该不会是想……!?”

“你来这数日,一直是我们帮你。现下要你帮个小忙,该不会推辞罢?”

“这、这,大人!这是你们的祭典,如此重要的场合,我一外人怎能……”

“不许拒绝,鹭尧。就当你报答我如何?曲谱我会让小公主交给你,好好练就可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喔~”

“大人?!”

 

【——那就,让我来,给你迈上前路的第一个台阶吧。】

 

 

【壹拾陆】

齐鹭尧终于有的忙了,人会胡思乱想郁郁寡欢什么的都终究还是太闲的缘故。

一晚终了,各自回房,孩子摇头只当他是说说而已,再说看懂一份外族的曲谱又谈何容易。谁知沐霖第二天居然真的把笛谱交给了他,而且是一大早就差小鹿送了过来,风风火火的小公主差点没忍住爬了窗户,齐鹭尧呆呆地望着他她手中的竹简,太古旧了,古老的竹片微微泛着黑色,斑驳的刻痕每一道都深沉且沧桑,积淀了一路流传的来之不易。

“喂,愣着干嘛?”小公主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

“这……”齐鹭尧半天回不过神来,指指竹简,又指指自己,“……给我的?”

“不然呢?先生不是说他跟你说过了吗?”他这幅样子傻傻愣愣的,小鹿有些好笑,一把往他怀里塞去,“拿着呀!”

“别别别你轻点!轻点!”齐鹭尧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赶紧后退几步,双手捧着接过了小鹿手中的曲谱,“简牍本就是封存之下品,烘烤沥漆尤为脆弱,这卷看起来又年岁古久,你下手小心些……”

“好夸张喔。”小鹿斜着眼看他。

齐鹭尧轻轻将其放在桌上,慢慢地伸手摊开,竹简相互敲打发出嗒嗒的声音,仿佛记载着月魔族神秘历史的画卷一点一点展现在眼前。

宫商角徵,树错纵横,乱中有序,黄钟大吕。

“……”

齐鹭尧慢慢瞪大了眼。

小鹿凑近去看,顿时惊了一下,这……这什么玩意?!族文?汉字?还是什么特殊的符号?左一笔右一笔乱七八糟,横看竖看都没有头绪,一堆三角圆圈方块模样的东西,像是什么祭祀的图案又或是鬼画符之类,看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都啥……先生是不是给错了……”小鹿费解地扯扯头发。

齐鹭尧缓缓摇头,张了张嘴,感觉自己脑门上出了密密一层汗珠,“不……这个恐怕……当然我也是猜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恐怕是鼓乐记谱……”

“鼓乐?”小鹿扭头,望向身边之人的侧脸,“不是笛谱吗?先生告诉我这是让你吹笛子用的啊?”

鹭尧就又摇头,没有说话,这次沉默了好一会。

“……春秋《礼记》里曾经提到过鼓谱,这是世间最早的记谱之法。我只在附录上见过样本,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又过了片刻,齐鹭尧才小声地说,右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古老的竹简,“如果这是真迹,恐怕,最起码要追溯到秦朝以前啊……”

“秦朝以前?很久吗?”小鹿眨眨眼,嘟哝着问。

齐鹭尧惊讶地看向她,又明白什么似的扭回头来:“抱歉,我忘了你们不用中原纪法。就是这东西非常久远的意思。”

“……柴天改物,真是可遇不可求啊……”沉吟片刻,他又慨叹。

小鹿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男孩对桌子上一堆意味不明的符号惊叹不止,还有疑问,仍然不懂,不过却没再接茬问下去。她不懂角徵之律,也不了解秦汉春秋,她只觉得面前这个男孩感慨万千的样子非常虔诚,就像自己面对六合之阵盛放的月魔花一样,纯粹的敬仰和尊诚是相通的。她不懂竹简里的奥秘,却能懂这个男孩的心情。

“……”

她就这么看着他,默不作声。

距归久救他回谷的那天,已然过去堪堪一月了。这一月间,小鹿是亲眼看到、也是亲身参与了他从一心求死到今天这般的全过程。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从这个瘦骨嶙峋的男孩身上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生气,一种熟悉的情绪,一阵共通的感情,一腔偶然的共鸣。虽然他瘦得都脱了相,虽然身子比之前更单薄,不过,究竟怎样才算活过来了呢?年幼的小鹿说不清楚,但她可以肯定,今天的齐鹭尧,才是真的活过来了。

多好啊,她嘿嘿一笑,活着不好吗?你看你现在多讨人喜欢啊,虽然我不是说你这倒霉模样啦……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长得也挺好看的,秀里秀气,白白净净,说话时眼睛里有光,也没瘦成这种恐怖的样子。

“这个曲,你能吹给我听听吗?”

她心底高兴,兴致勃勃打量着竹简上的小符号。

好在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了,会对敬仰之物有所动容,会对喜爱之物心怀向往,这种相通的心情之下,才是我,是我们,对每一个明天都心怀期待的人之常情吧。

 

齐鹭尧摇摇头:“不能,我看不懂。”

 

“……”

 

“……”

“……”

……我刚刚是在瞎触动些什么?

“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看不懂你瞎感慨个什么劲啊??

敬仰?!虔诚?!一副肘行膝步的样子我都快哭出来了,结果你丫原来根本就看不懂的啊!

“我?我怎么了?”

“……没事……”方才还一阵阵的感动涌上心头,现在却只剩下了“我是不是被这小子耍了”的脑内弹幕。小公主的脾气又上来了,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压着火气笑得嘴角抽搐,看得齐鹭尧不明所以还胆寒三分,“没什么,我就想问问你看不懂的话打算怎么吹呀?”

“这个……实话说,我还得钻研一下。”齐鹭尧皱起眉头,望着桌上摊开的鼓谱竹简,“我的竹笛师承我娘,乐理一事大都心口相授,曲谱见之甚少,时至今日习得无非三分损益之法。想要看懂这春秋的鼓谱,恐怕只靠悟是不行的,如有古来的典籍就好了,我还得再下功夫才……”

说到这里,他突然惊了一下,扭头看向小鹿:“对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小鹿也是一愣:“五月二十二,怎么?”

“糟糕……下个月初八就是圣祭了,时间大概来不及啊……”齐鹭尧暗道不妙,脸上挂了冷汗,沉吟片刻,望向小鹿的脸,“……小公主,在下有一事相求,得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要干什么?”小鹿问。

齐鹭尧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帮我谢客,我定要钻它个明明白白!”

 

 

夕阳西斜,时值傍晚。西边的尽头已然被夕阳浸染成浓郁的橘红,月魔花香幽幽地暗露眉头,天际正是少有的落霞漫天,直教人心旷神怡。

弓矢破空的声音划过,一声中靶的闷响,少年猛地冲出树林,擦擦几声,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周遭树丛晃动被惊起的鸟儿四散纷飞。少年皱眉,抽箭,三尺长弓反手一调,弯弓搭箭绷紧弓弦,瞄准地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树丛“铮”地一响,离弦之箭照直插进了地面靶心正中。惊慌的小兽四散奔去,阴影笼罩下来,少年一个梯云纵当空一跃,“嗵”地一声,收束招式稳稳落地。

少年微笑,抬头,自我感觉良好。

背后一阵惊鸟扑棱扑棱的声音和树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少年没听见似的继续拉弓,两三步又往前跑,完全不顾背后好像造反一样的动静。

“浩峰这架势可真是……虎虎生风啊。”

沐霖站在林外,看着面前这鸡飞狗跳的阵势,一贯笑眯眯的脸不禁也挂上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浩峰这孩子,勇武有余,变通不足。”归九站在一边,同样望着这林子里躁动的阵仗,抱着胳膊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他说了很多次,梯云纵是靠着巧劲,轻功在巧不在势,伤敌为次,辅己为上,唉……始终是不得要领啊。”

“这也难怪,月魔世族向来是弓矢制敌,轻功本就是中原人的外来物,浩峰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沐霖笑笑,拍拍身边之人的肩膀,“要是没有归九大人这位师承中原武林的翘楚,谷中还不知何时才会有这般神奇的功法呢。”

归九轻笑,微微摇头,眉眼不经意间黯淡了几分。

“谷中地形复杂,两侧山高,悬崖峭壁水深崎岖,是最适合施展轻功的地方。或者说有了轻功就会事半功倍。”停顿片刻,归九又叹道,“可惜浩峰悟性不足,始终与轻功无缘啊。”

沐霖沉默,看着归九的脸,遗憾的表情让人顿染几分惋惜之感。

 

归九的身手好,在月魔谷是人尽皆知的。

族人大多足不出谷,习武者也以弓箭投掷著称,最多会舞刀弄枪耍耍棍棒,从来没有轻功的概念。所以第一次见识归九那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时,古老的月魔族人一个个目瞪口呆,纵然周围的高山险壑给了他们过人的攀爬本领,但源于中原的飞檐之术,灵巧,轻便,在这闭塞不通的一方谷底,却实在是第一次看到。

“当初你说要出去闯荡,谷里除了长夫人谁也不同意。等到你学成归来以后,倒让反对的大家瞠目结舌了。”沐霖掩袖轻笑,“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外族人呢。”

归九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轻声笑笑,脸上浮起一抹怀念的神色:“是啊……其实那时也算半个中原人了罢,穿衣也好,功法也好,当时还不觉得,现在想来,长嫂真是功不可没。出谷去的决定是连长兄都反对的,要不是长嫂始终支持我,恐怕这一遭我就走不了了。”

说道这里,他又有点失落:“……可惜长嫂去得早,生下小鹿就……”

“……”

沐霖抿了抿嘴,扭头,望向树林中又一次被夹谷浩峰惊起的鸟。

日头西沉,暮间的晚霞总是散得极快,不过转眼的功夫,橘红就变成了深红,天际染上了些许墨染的青鸦黑色。

“不过,如果你没有出去,也就不必像今天这样为难了。真不知道是哪样更好一些。”

归九皱眉。

 “就浩峰现在这样的状况,我是没法把踏影飞步传给他的。”他神色几分黯淡,“就算我已经脱离师门,可师门的规矩不能变。既然师尊把踏影飞步传给了我,我就无论如何也得收一个徒弟。如果浩峰真的与轻功无缘,大概,我只有把它传给师弟了……”

沐霖一惊,登时脸色大变:“不行!大人,胡一刀那家伙居心叵测,你不能把功法传给这种人啊!”

他惦记你的踏影飞步不是一天两天了,让那么个人学去了这绝世的功法,谁知道到手以后会不会对月魔谷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后半句未及出口,话生生地卡在了的喉咙里。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归九沉声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这位师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明白,沐霖,胡家祖上传下来就是那种不讲理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想把这套功法传给他。”

“……”

“就怕真的遇不到有缘人啊……”

两人无话,相顾沉默。

飞走的鸟儿在天际留下一串串鸣叫,地平线外残留的余晖堪堪收束不见。

 

 

【壹拾柒】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八。

六月初八,对月魔族来说,着实是个不得了的日子。天地相映,正玄合一,磁极归位,月魔花开,一年一度的罗盘现世之日,月魔族最重要的圣祭就在今天。百年来,这个古老的民族追随着天地磁极不断迁徙,文化和习俗都是应和着罗盘相随而生。时至今日,月魔圣祭早就不是一场单纯的祭祀,它已经成为了月魔谷的一个节日,一场盛宴,每年今日,就像中原的除夕元宵,月魔谷的一年顺应着揽月罗盘的指示,罗盘动则圣祭始,旧的年月过去了,新的一年由此到来,家家打糍粑,扫屋子,换新衣,铸新饰,圣祭万人空巷,祈求风调雨顺,祈愿来年昌隆。

沐霖已经脚不沾地忙了有半月,每年圣祭将至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以前的祭祀一直有归九准备,后来他出谷游历,这件事就落在了沐霖肩上。族皇欣赏他缜密心细,直至归九回来也便没有更改,沐霖每年操办着月魔族最盛大的祭典,一做就是十几年。今年也不例外。

东方微亮,天尚未明,年轻的佐官长就起了榻。

草草系了腰带,叮当两下火石打亮了旁边的烛台,一层薄纱挡住了墙上的计画。他打着呵欠,睡眼惺忪,摸索着撩开纱帘,一道一道刻痕遍布整面竹墙,打了一串绳结的绳子由顶及地,安安静静地垂在旁边。

沐霖拿起旁边的刻刀,在墙上又划了一道:“又一天……”

然后挽起绳子,轻轻一笑,接着下面打了一个结:“……又到圣祭了。”

 

 

齐鹭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十好几天,没日没夜研究这份鼓乐记谱。直到今天早上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的时候,突然强烈起来的光简直让他眼前一黑。

“没事吧?”

沐霖扶了孩子一把,齐鹭尧赶紧揉揉眼睛,连连后退:“没事没事……抱歉,沐霖大人早。”

沐霖无奈地笑笑,示意身后的侍女把衣服拿进来:“道什么歉,我来给你送礼装。”

齐鹭尧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就要上台了,赶紧忙不迭抱礼接过,看得沐霖轻笑摇头:“你要是再客气,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他蹲下身子,拿着衣服展开,在他身上比了比:“曲子练得如何?今天就要看你的了。”

“回大人,吹奏尚可……只是……”齐鹭尧伸开双手方便他比划大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沐霖抬眼:“缺了什么?”

齐鹭尧垂下眼帘:“我说不好,就是觉得太空了……”

沐霖略一思忖,站起身来遣退了身后的侍女,把衣服递给孩子:“你先换上吧,我看看。”

月魔族的衣装多宽大,上衣下裤,裤脚宽广,齐鹭尧本来就瘦得皮包骨头,这衣服一穿就像挂在身上似的。沐霖送来的是祭典盛装,只有节日才会穿的左衽长衫,外面还有一件小小的长褂,比他自己的儒衫大了许多,齐鹭尧很怀疑这是不是大殿下小时候的衣服。

沐霖拉他过来,帮他把腰带紧了紧,宽松的衣装就像麻袋一样套在身上着实有些难看,这样一围,合身些,反倒感觉不错。看他拿着一块长布左右为难,佐官长轻笑一声,拉过孩子帮他围上:“这叫头帕……月魔族认为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子戴梳戴饰,男子要围头帕。尤其是今天这个场合,头帕相当重要,可不能糊弄。”

“这样吗……”齐鹭尧眨眨眼,想回头看他,被沐霖围头帕的动作给转了回去,“可是大人您没有戴呀。”

“我不是月魔族人。”

“您不是?”

“不是。”

齐鹭尧惊讶,月魔族的佐官长竟不是本族人?

“我和你一样,是归九大人从外面捡回来的,在谷中不是什么秘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沐霖忽然轻笑,“说起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大人真是本性未改,还是喜欢往回捡东西。”

“这样啊……那您是中原人吗?”

“也不是。”沐霖拍拍他的后背,“好了,我的事有机会再聊。转过来我看看。”

齐鹭尧听话地转过身。

“还不错。”除了脑袋有点大。

这是当然,齐鹭尧瘦得跟麻杆一样,脑袋上冷不防围一圈头帕,自然显得头重脚轻。

“我也不是月魔族人,为什么要围这个……”

“你又不能让陛下看出你不是。”他笑道,“行了,准备准备吧,圣祭要开始了。”

“……大人……”

齐鹭尧有点慌,紧张地拉住了沐霖的衣角:“大人,我还是不知道,我,我能行吗?”

“曲子吹不下来?”

“能吹下来……但是……”

他眨眨眼睛,眉眼微动,握住他因紧张而汗津津的小手

“我啊,第一次办圣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问陛下,万一搞砸了怎么办?陛下说,处理‘砸了’是他的事,‘搞’,是我的事。”他看着齐鹭尧的眼睛,浅浅一笑,“鹭尧,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今日,你只管吹奏即可,结果如何,自有我来负责,你不要想的太多。”

“大人……”

“便是以后,这个道理也是适用的。”沐霖打断孩子的话,眼底无比认真,“不管日后,你想做什么,如果是必须要做,便不要想能一口气都顾及到。瞻前顾后只会一事无成,盯着当下,做好每一步,于你而言,便足够用了。”

齐鹭尧望着他的眼睛,倍感郑重。

窗外已有嬉闹的笑声,远处还有锣鼓和芦笙的喧闹,齐鹭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罢,先记下来,以后见得多了,或许就能懂了。

 

“噗——你这身真是太搞笑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请不要笑这么大声……”

甫一出门便遭到了小公主毫不留情的嘲笑,齐鹭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边的沐霖也掩嘴轻笑了几声,果然!你刚才都是忍着的对吧!因为屋里只有俩人不好意思笑对吧!麻杆苦着一张脸,方才没敢看铜镜里的自己,但是,不用看也知道,现在的形象一定很滑稽……

“那鹭尧就交给小殿下了,行吗?”

“没问题!保证带他玩好!”

诶?

齐鹭尧一怔:“大人,不是要去圣祭奏乐吗……”

“圣祭?圣祭晚上才开始呢!现在是跳花场!”小鹿先一步拉住齐鹭尧的手,“先生昨天就说啦,要我带你跳花场,先生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没法带你玩!你跟我走啦!”

“玩!?”他瞪大眼睛,不是说奏乐吗??刚才还问我做好准备了没……

“是啊,我问你做好准备赶年场了没,没说全而已。”沐霖笑着扶了一下叆叇,“小公主,别玩太疯,你今年可是带着小客人的。”

“先生放心!”

“等等!大人、这……”

“那我先走了,你们注意时间,不要误了年饭。”

“好的!”

“诶……等……”

 

六月初八,辞春入夏,月魔族筹办数月的圣祭,终于拉开了帷幕。

 

 

【壹拾捌】

边蛮民族自成系统,多数是不用中原纪法的。对朝代更迭感受不太真切的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年历,节气、庆典、大节民俗虽然叫法不同,但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时间的进度总体来讲还是与中原相差无几。唯独月魔族是个例外,他们没有具体的年份划分,节日也过,也偱节气,平时以天记,最多不过月余,可若是问到几个月是一年,这就要难住一票月魔族人了。究其原因,还是祖上追随着揽月罗盘的磁极变动而迁徙的缘故,对拖家带口四处奔走的族人来讲,时间的概念很模糊,时节到了,他们却正在举族迁徙的途中,风餐露宿,饱经困苦,现实的问题太过沉重,榨干了庆祝的氛围和精力。是以每到聚居地之后族人得以安顿,罗盘也到了磁极交汇处,于月圆之夜现身时,古老的一族才有种旧岁苦难结束新年曙光乍破的感觉。于是他们开天祭祀,恭迎罗盘,护花使者以飞天之舞驭罗盘之力福泽新的聚居地,男女老少载歌载舞,鼓瑟吹笙,欢闹通宵,这便是最初的月魔祭典。

随着年岁的更迭,祭典渐趋完善,修圣坛、祭祖先,越来越隆重,固定的月魔族圣女祭祀大典也就正式诞生了。再往后,干脆直接变成了一个节日,每年月魔圣祭到来之时,月魔族拜祭罗盘、辞旧迎新,而揽月罗盘现身的那个夜晚,也就可以说是所谓“除夕之夜”。罗盘现世的时间变化无常,有时是十二个月,有时是十个月,甚至有次足足过去了十五个月,上一年来的比较早,下一年就会来的比较晚,月魔族人春夏秋冬都办过新年,且不认为这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奇哉,怪哉!也许中原历法之下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盛夏夜里的灯笼鞭炮年夜饭,也从来没有伴着蝉鸣拜年磕头拿红包吧。

“你们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宗族啊……”齐鹭尧感叹,为了这么个罗盘,何止是不辞辛苦四字。

“为什么这么说?”

“又是迁徙又是改历法,待在聚居地也不能离开,祖祖辈辈皆如此……难以想象。”

“这不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了。”

“可是没有罗盘就没有月魔族呀……”小鹿眨眨眼,“我们一直就是这样,月魔族因揽月罗盘而生,追随罗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最可怕的是,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牺牲了很多……齐鹭尧望着一脸疑惑的小姑娘无言以对。这就是他们的观念,为守护神器费多少周折、吃多少苦头都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付出,倒像是生活中的琐事,外人听起来很伟大,他们却习惯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样,平淡无奇,且天经地义。

夹谷兰鹿领着齐鹭尧走在路上,四处都是打扫家门布置花灯的人家,屋主人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小公主挥手回应,间或有向齐鹭尧问好的,他便有些拘谨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你本该是要吃排家饭才对的。”小鹿双手背在脑后。

“排家饭?”

“对。”

“这是什么?”

“简单说呢,就是轮流请你吃饭,从谷口第一家吃到最后一家,全部吃完才放你走。”

“全部?”齐鹭尧惊讶,“这,为什么要请我啊?”

“就是传统啦!只要有客人来访,都要吃月魔谷的排家饭。”小鹿嘻嘻一笑,“八百年不见个生人,好容易见到,当然不能轻易放走!哈哈开玩笑的,其实请排家饭也是很有面子的事,请的越多、排面越大越证明我们谷厉害嘛,。”

“……听你的意思,还不止你们一家这么干。”

“怎么,中原人不是吗?”

“不,我们经常会客,这么请怕是会倾家荡产的……”

“哈哈哈哈小气鬼!我们可不怕这点花费,月魔谷大方好客远近闻名,这附近的村寨还没有请得过我们的。”

这倒有可能,齐鹭尧眨眨眼,关于江湖上的宗门流派,他依稀记得以前听到过湘西之地边蛮三族的提法。虽然来月魔谷时间不长,但就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地处湘西,又如此实力雄厚,月魔族多半就是这边蛮三族之一,名门望族能拿得出这样的牌面也不奇怪。

“不过,你来这里的事情有点特殊,叔叔和先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有请你这顿饭吃。”小鹿眨眨眼,“虽然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就是了……先生让你养着,好吃的都不许你吃。”

“今天晚上是不是有年饭?”

“是呀!各家的年猪都宰咯!还有莼菜,鲅鱼,红豆糍粑,但是你都不能吃!”

“……”看来今天晚上的自己会很惨。

“莫慌,等你什么时候好起来,我们给你补一个排家饭,让周遭的村寨都知道我们在请你。”

“不不不,这个就算了,你们肯收留我已不胜感激了。”齐鹭尧赶紧摆手,如此破费的习俗,人家肯办他也不好意思入席,“我以前读过陶公的《桃花源记》,里面就有‘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的描写,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啊……陶公当年去的别是你们迁徙之前的哪个聚居地吧。”

别有洞天的月魔谷,真堪比那书中的桃花源。

“《桃花源记》?是什么?”

“是一篇散文。”

“散文是什么?”

“散文是……是记述感想的文章,随性所作,没有章法,神聚形散,故成散文。”

“是散开了写的吗?”

“散开了是什么手法……”

“那叫什么散文啊?”

“散文比板正的记述更随性些,但本质上还是记述之用的文章,万变不离其宗。”

“记述之用的文章……记述的……”小鹿歪头,“跟三字经很像吗?”

齐鹭尧一愣。

“诶?你知道三字经?”

“知道啊,瞧不起谁呢。”小鹿得意地哼了一声,“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

“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齐鹭尧满脸写着惊讶,“小公主,你怎么会背三字经?”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跟先生念过书的都会背。”

两人已经走出了居住区,来到了酋水河畔,小鹿哼着小调,优哉游哉地在木桥上晃荡,“我听先生说,叔叔以前出谷游历,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中原的东西,其中就有这个。父皇看了觉得好,就让先生教书的时候用,我们念书识字的第一课就是学背三字经呢。”

这竟和我们是一样的,齐鹭尧惊讶,月魔族难得有和中原相似的地方。

见过了太多差异,冷不防出来个相同,倒让人一时半会不太适应。齐鹭尧眨眨眼:“原来你们称沐霖大人‘先生’真的就是先生的意思啊。”

“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你们会学这个。”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本公主吗!难道你三字经背得比我好吗?”

“……”虽然不该这么说,但是已经开始读楚辞的齐鹭尧确实不想与她比背三字经,“不敢不敢,自当是小公主厉害……对、对了,小公主你刚才说归九大人出谷游历,带中原之物而归,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这个呀。”小鹿一蹦一蹦地蹦下木桥,回身看一步步下台阶的他,“我也是听大人们讲的,他们说叔叔年轻的时候出谷玩过一段时间,后来我出生的那年就回来了。我跟你讲,叔叔在中原可厉害了!学了绝世的功法,他们都不是叔叔的对手,要不是叔叔必须得回家,现在没准就名扬天下了。”

“归九大人学是中原的功法?”

“厉害吧,第一个去中原的人,就把你们都比下去啦!”

是啊,原以为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想到还有去中原学习过的人……齐鹭尧眨眨眼,很厉害的人,会比七剑还厉害吗?会比爹爹还厉害吗?

“我听他们说呀,叔叔当年要是留在中原的话,现在没准已经是哪个门派的掌门了。他走的时候他师父还不放他走,就想让他留下来继承师门,有好多好多人追着挽留他,可惜叔叔回家心切,再三拒绝,这才退出你们中原武林的。即便是回来以后,最初几年也有人找上门来,叔叔铁了心不求外界名利,一直到现在都待在谷里。”

“归九大人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另外偷偷跟你讲喔,大哥现在跟他学的就是他当年在中原练的功法,我去看过,可威风了!”

“是吗?”

“当然!”

“大殿下天赋异禀,肯定能继承归九大人衣钵。”想到那次去看夹谷浩峰,少年英姿飒爽的拉弓身影让他好生羡慕。我若是也能会点武功就好了……齐鹭尧腹诽,大殿下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拉弓射箭更是百发百中,若继承下归九大人从中原学来的弓矢之术,想必更将所向披靡。

“不过叔叔总骂他,说他领略不到轻功的精髓,唉,明明我看经挺好的嘛,多霸气呀。”小鹿叹了口气,“大哥也真是可怜,谷里学功夫最好的就是大哥,挨骂最多的也是大哥,大哥委屈。”

“轻功?”齐鹭尧一愣。

“啊。”

“不是弓矢之术吗?”

“噗,谁跟你说弓矢啦。”

“诶……”可是大殿下明明……??

“玩弓还用跟你们中原人去学?我们月魔族怕是能当你们的师傅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不涉世事如齐鹭尧呆了这段时间也能看得出来,弓矢制敌绝对是这个宗族的强项,骑射之术搞不好还真在中原人之上。但是轻功……这和她刚刚的形容词也差太多了吧?威风,霸气,轻,轻功??

“归九大人这威风霸气的轻功是哪学来的啊……”齐鹭尧哭笑不得,他现在越来越怀疑小公主嘴里的话的真实性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叔叔从来没有主动提过师门……不过他的功法我倒是知道,有一个特别帅气的名字!”

“叫什么?”

“踏影飞步。”

“什么?”

山涧清风吹过,齐鹭尧扶住头帕,一时没能听清小公主的声音。小鹿便回身凑近,脸上扬起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一字一顿道:“是踏 影 飞 步!”

 

===未完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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