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居士】《人生不满百》②

写上五分钟,百度半小时……

再也不想写正剧向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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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沈牧达,单字一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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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沈懿离家之后,没过多久便到了六月夏汛。沈卓的担心成真了,小漓江又发了水——或说这要命的大江哪年能消停地过完六月。洪汛是每年夏天按时报道的主,比节气都准时,大雨倾盆,几日不住,沈卓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天望着屋外的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气。

不知道懿长兄怎么样了。

一旁收拾书册的沈牧达看着父亲的背,心里暗想。

雨下这么些天,书信不通,最近如有寄一纸半信回家的话,怕是要淹在这连阴雨中了。

 

……说起这事,沈懿一走,家里其实是清净了很多。沈卓不再经常回府,大儿子已然不在,与杜氏又相看两厌,沈卓宁可选择睡在县衙的后堂,也不想天天在小儿子面前吵吵嚷嚷。……衙门里的人都知道,老爷和夫人一向不合,现在更成了两地分居,虽有心帮忙,却终归是别人家事,自己也爱莫能助。只得把后堂收拾得舒服些,时不时提点自家婆娘做的吃食过来,让沈大人在衙门住着,吃穿用度上也不别扭。

母亲不服软,父亲不回家,只是苦了夹在中间的小儿子,两边来回跑。沈牧达基本两三日便来陪父亲住一晚,收拾收拾屋子,听父亲讲讲书,既冷落不得母亲,也怠慢不了父亲。为人子尽孝心,作为家族实际上的长子,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父亲,就寝罢。”他撤了案桌道。

沈卓默然,望着窗外大雨。

“情势如此,急也没用。父亲,还是不要熬坏了身体。”沈牧达定住脚步,也望向窗外,“今年雨势比起去年虽来势凶猛,但云势整体东去,相较去年连日闷雷之景,今年夏天的情势还是乐观的。”

“……”

沈卓一愣,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儿子。

沈牧达被他这突然扭头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父亲?”

方才之言,竟是从这小儿口中听到的,沈卓有点惊讶:“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详细些。”

“啊……好的……”沈牧达一头雾水,还是放下案桌端正道,“……自从去年到今年,广西的气候较之往年略有升温之势,冬日无雹,可预见夏日亦雨水无多。今年开春,父亲您所住持的阳朔河堤竣修工程一直在做,六月虽又逢连阴雨,却不若去年连天闷雷之响,都作急雷,急雷雨晴,加之云势皆往东去,大雨虽急,却有这诸多征兆都表明不日将霁,河堤也有修固,孩儿这才劝父亲……莫着急。”

“你怎么知道我在住持修固河堤?”沈卓微微惊讶。

“孩儿去学堂的路上,能够路过小漓江大堤,开春以来日日有动土之事,便曾上前打听一二。”

“你为何会去询问这等事?”

沈牧达一顿,抿了抿嘴,声音有些别扭地低了下去:“孩儿……孩儿身为阳朔县令之子,负有本分,理应对事务有个大略了解……”

“……”沈卓沉默了。

他望着面前不知何故万分紧张的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脸上染了一丝欣慰之色。

 

老来得子,老来得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但其实沈卓知道,对自己来讲,牧达比起懿儿也就是和自己的血缘关系比较近而已,若说对孩子们有多关注,牧达远远比不上懿儿。杜氏和他闹,也非没有道理,女人的心思是很敏感的,这些偏见沈牧达觉不出来,沈懿觉不出来,为人母为人妻的她却能心知肚明。沈卓不喜欢这个儿子,她明白的,沈懿以为父亲是怕人说道,其实怕人说道只是一部分,就他本心来讲,是真的对这个小儿子有所隔阂。

说来奇怪……老来得子,还是亲儿子,旁人溺爱还来不及,怎么到了沈卓这里就全反了呢。

今天夜里,就在刚才,是沈卓第一次认认真真听这个小儿子说话。沈牧达的见解让他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一个尚在学堂念书的小小孩童居然对这些事如此清楚。观云势,预情状,看政工,头头是道,怕就是这府衙里的县丞,也只能做到这般地步而已。……牧达今年才多大,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揣度情势,这孩子的为政素养或许是天生的。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意识,难得。”沈卓有些惊喜地赞叹道。

这分明是县令的意识,是一个父母官的意识啊。

孩子被鼓励了,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是沈卓第一次开口肯定他,突如其来的褒奖让沈牧达受宠若惊。

“我……我的理想!是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好官!”沈牧达激动不已,一时竟冲口而出,“寒窗苦读,登科入仕,牧达不怕苦累,只想接着父亲的步子,将来能护佑一方百姓平安!”

沈卓被吓一跳,但看小儿子一副欣喜的样子,也便没有责备:“是吗……从没听你说起过呢。”

我上哪找你说,你平时与我说话都加起来都没有懿长兄的一半多啊。沈牧达暗自腹诽,却是不敢挂在面上。

“不过,你可不要学我。我不是好官。”沈卓冲他摆手,让他放了桌子过来坐。沈牧达不敢怠慢,赶紧放下案桌跑过去。

“父亲不是好官?父亲若不是好官,这天下就没好官了。”

“我真不是好官。”沈卓抿抿嘴,拉过儿子,伸手拍去他身上方才沾到的尘土,“……阳朔现下的状况,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能看得到……我为官任职十余年,现在还没能解决这些问题,不被人叫狗官,已经是百姓宽厚了。”

“这是什么话……父亲的为官大家有目共睹,谁会这样叫您?”

“这还用说出来吗……”

“当然要啊!忠良还是奸佞,百姓家自有公道,没人这样说您,您在担忧些什么?”沈牧达着急。

沈卓摇摇头,精疲力竭地叹了一声:“你不懂啊,孩子……万政之始,温饱为先,不要说什么清度法治,法治之众尚且连饥寒都成问题,你还想要与民同乐,还想要一地之民风,谁会伏法?如何教化?……不说别处,就说我们阳朔罢,河堤年年修,年年修不完,百姓种田没有保障,发了水就会毁坏秧苗,没有粮食,他们就没法糊口,百姓就会饿死,这就是公门废物亲手造成的杀债。为官者护佑一方,若是连百姓糊口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不管他说得有多好听,就是把三皇五帝的功绩都倒背下来,该是废物也是废物,称好官,那更是何其荒谬,你爹我是没有这个脸的。”

沈牧达有些语塞,担忧地望着他:“您不要这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父亲一个人,一朝一夕能解决了的。”

“……”

冰冻三尺,一朝一夕……

这样吗……

沈卓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

“那我恐怕……也是这三尺之冰中的半丈寒了……”

 

“大人!大人!卑职急事求见沈大人!”

忽然,前堂大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拍击声,父子二人一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前门传来阻拦问话,不过没喊几句,便是轰隆隆的开门之声。……不知这些人是不是跟随沈卓久了,衙门里的一些规矩是半分也无,大晚上来拍知县的房门不说,门前的守卫也不挡回去,天大的公文要老爷半夜爬起来处理吗?……这等事,要随便换在其他哪个县老爷的任地,轻则挨一耳光重则开除任职,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还想当衙门的差么。

也就父亲的衙门是这样罢……沈牧达想,所有的臭规矩到了阳朔便打住,在这里当差,如有耽搁半分者,沈大人的臭骂可不是谁都能挨下来的。

报信的差役来后堂了。

门卫刚想禀报,沈卓已经走了出去:“别行礼了,直接说罢,大堤出事了吗?”

“大堤没事,沈大人。”那差役抹了一把脸,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那里脚下已经流了一汪水,“只是河道又淹了,田家河,二流汇流那里,百姓们本想分渠泄洪,结果渠道根本导不出那么多水,现在又淹了……下游全是稻田啊沈大人!要是真的一发不可收拾……”    

“今年重在堤坝,堤坝保住了,想来要出事也会出在河道。”沈卓好像提前想到了田家河一带会出问题,并没有多慌乱,立刻吩咐两个下属,“你这样,现在去换身干衣服,立刻去一趟河道司,带河道衙门的兵和土木器具过去。你,还有另一个当值的兄弟,今晚辛苦一下,门口让狱卒分几个出来守着,你们和衙门里剩下的弟兄们带上镐锹先随我动身,抢挖渠道,连夜分洪,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水疏了。下游的稻田很重要,眼瞅着大雨下不了几日,这种时候要拼命,绝对不能在最后一刻淹了秧田。”

“是!”

“是,沈大人!”

两人抱拳领命。

沈卓回头,看见沈牧达一脸急切地跟在后面,便望着儿子的脸:“你……按时睡,不要等我,天一亮就回家去,别让你娘担心。”

“那怎么能行!”沈牧达急了,小拳头攥得死紧,“父亲一人在外分洪,孩儿怎可能睡得踏实!孩儿跟您一起去!”

“你去是添乱,你还小,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孩儿——孩儿是要考取功名接您班的人!这么大的事都不操心,将来还做什么青天大老爷!”沈牧达大声喊道。

“……”沈卓沉默了。

“这——大人,可不能让公子去啊!下头那么乱——”水淋淋的差役慌张道。

思忖片刻,沈懿摇了摇头:“算了……我儿说的在理。既是将来想做官,便该早学忧国爱民之心,仁慈为政,多早开始都不算早。”

“这……”

沈牧达大喜,两个差役阻拦不得,面面相觑。

“你快换身衣服,赶紧去河道司。”沈卓见二人还愣在原地,略有不悦,“愣着做什么,耽误的起么?我们父子的蓑衣我去找,你们的斗笠自己去门房拿,立刻动身!”

“属……属下遵命!”

“来不及换衣服了,属下这就去了!”

见沈知县意已决,不容再劝,二人无奈,只得领了命匆匆离开。

沈卓看一眼表情坚毅的小儿,微微点头。虽然年幼,却比一些浑浑噩噩的官吏还有担当,他第一次在心里因沈牧达而生出一股为人父母的自豪之感。

 

 

06

……

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一连几日的连阴大雨终于在这一天的响午停了下来,云歇面霁。

大水过后,满地狼藉,沈牧达在泥泞中间走,略大的蓑衣上沾满了泥水。衙门的人天亮时搭了个粥棚,就搭在地势较高的石台上,百姓身心俱疲,低议论声有气无力,只闻阵阵米香在空中散开,热汽滚滚而上。

“您的米粥,阿婆,慢点……”沈牧达扶走领的老妪,向后面的人招招手,“下一个!”

领粥的长队弯弯曲曲,从面前排出去蜿蜒好远。天色白亮,厚厚的云层还没有散去,太阳的光透过冷漠的白色隐约洒将下来,映着矿野中抢挖的沟渠,尺尺洼洼,沟壑纵横,狰狞的轨迹留布着昨夜的兵荒马乱。

……昨天夜里,简直是打了一仗,泛滥的洪水淹了河道,沈卓亲自带着衙门和河道司的人连夜抢挖泄洪,百姓自发帮忙,一众人马彻夜未眠,终于在天亮之前控制了水势,保住下游稻田青苗免于灾祸。天亮之时,沈卓力有不继,直起身来的时候险些晕倒,大家赶紧把他扶到树下休息,一边笑一边喜极而泣,太好了,沈大人,人田平安,人田平安啊。

沈牧达抬头望天,日光黯淡,没有温度,却已经能看见云后那个温柔的轮廓,太阳出来了,终于要放晴了。……过了第一关就好办多了吧,接下来应该还会有几场大雨,不过堤坝和沟渠既已成型,应该都可以对付得了。小小的孩子长出口气,今年的形式没有去年那么咄咄逼人了,谢天谢地,父亲的努力终于有回报了。

“沈大人……”

“我等草民叩见沈大人……”

身后传来稀稀落落的声音,沈牧达回头,看到一众灾民相互搀扶着来到树下,给沈卓磕头行礼。

沈牧达一愣,赶紧接过粥碗朝那边跑去。

“这……各位这是做什么……”沈卓扶着地面想要起身,一阵眩晕,趔趄一下又坐回地上。旁边的差役赶紧上前搀扶,领头的老人慌忙摆手,“大人别起来,大人别起来……”

“牧达……”见小儿子跑了过来,沈卓赶紧指指面前,“快……帮为父扶……”

“老人家快请起。”沈牧达一手端着粥,一手搀着老人起身。

后面的一众都稀稀落落地从地上起来,沈牧达上前把粥碗递给父亲,父亲摇摇头,推开碗,沈牧达焦急地小声说:“父亲!您都熬一夜了,再不吃东西会熬不住的……”

“沈大人,身子重要,草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老人见状也劝道。

“老人家,您有何事?”

“……”

老人沉吟,看了看周围的乡亲,复望向沈卓,眉眼湿润:“沈大人……老朽今天来,带几个身残体弱的老头妇孺,不瞒您说,是专程给老爷您来磕这个头的。”

“老朽是这田家村土生土长的渔户,而今六十多年了。田家河的情况您都知道,上有小漓江,左有金宝河,二流汇流,只要一下雨这里必淹……年年淹,年年淹,说实话,老朽一家就是这样把那一亩三分地都淹没了的。”老人苦笑一声,周围的人也戚戚然,不时点头赞同,“今年……说实话,沈大人,今年是头一回,夏汛没淹田家村,竟没淹田家村!头一回啊!……老朽今年都六十了,阳朔这六十年来,十四任县令,七任县丞,没有一位像您这样,会,会半夜和官差们下来疏洪,会亲自拿着镐头挖渠,没有一位会累倒在田头,保住乡亲们的稻田……沈大人!我等几个,年老体衰,小儿羸弱,帮不上您的忙,就在这里,给您老磕个头,草民多谢沈大人了!田家村多谢沈大人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又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沈卓着急,连道“不可不可”,艰难地爬起来要去扶他。沈牧达赶紧把粥碗递给差役,自己替父亲上前,老人情绪激动,拉着沈牧达的手无语凝噎,连带着身后一帮人又相互搀扶着纷纷跪下了。

“老伯,父亲身体抱恙,您可不能再跪了。您再这样,他一着急,保不齐要出什么事。”沈牧达小心翼翼地搀着老人起来,又向后面的人喊,“大家起来吧,都起来吧,有什么话坐下说,父亲身体抱恙,大家这样可是让他着急了。”

“坐下说,坐下说……”沈卓也鼻子泛酸,连连摆手。

老人抹抹眼睛,望着沈卓的脸:“沈大人辛劳一夜,我们还来打搅大人休息,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大人请吃些粥吧,不要熬坏了身子。”

“是啊大人……”

“我等也于心难安啊……”

“大人。”旁边的差役见规劝有望,赶忙又把粥碗伸过来。

沈卓叹口气,又望向面前的一众乡亲,只得点点头,又向大家摆手道:“诸位坐下说,都坐下罢。”

一众人等相互搀扶,在沈卓面前纷纷坐下,沈卓也接过粥碗喝了一口。……他今年有五十多了,本就比不了这些年轻的小伙子,高堂坐得太久让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今番这是累的,他自己也知道。只是看着这些给自己磕头谢恩的人,他心里难受,如坐针毡,喉咙里梗着个东西上不来下不去,根本没有胃口。

沈牧达扶着老人席地而坐,老人拉着他的手:“谢谢你啊,你是沈大人的公子吗?”

沈牧达赶紧抱了一礼:“晚辈沈牧达。”

“难为沈公子了,这么小还来受这份罪。”老人抱歉地笑了笑。

“什么叫受罪,了解民间疾苦是必要的,现在的孩子就是家里养尊处优太过了,一点苦都吃不下。”沈卓摇摇头,放下粥碗。

别人夸了自己家的儿子,当然要说两句批判以示谦逊。父亲的说辞和昨夜截然相反,沈牧达便心下了然,笑笑,不置可否。

“老人家,诸位,千万不要再说什么谢恩的话。”他向面前百姓抱礼,“沈卓无能,任县令这些年,至今任下百姓仍然饱受夏汛之苦,今日对着诸位着实心有惭愧,要是受了这一拜,可就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沈大人不要自责,天灾人祸,避无可避,何况积弊这许久,也非您一人能处理之事。”

沈卓面色沉重,欲言又止,最后无言地摆摆手:“……这等事,唉……不说了。”

“……”

一众百姓拭去眼泪,沈大人这般心,自己还有什么话说?老爷不想说,便不说了罢。

对阳朔来说,沈卓就是天。

天如何呼风,如何唤雨,这都无可奈何,但只要有沈卓在,这位沈青天就会尽力担着风雨,不会再让自己的百姓淹死在洪浪中。

沈牧达望着父亲怅然的脸,沉痛,难过,心下便一阵阵地难受起来。父亲太认真了,他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即使任地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他也总是这幅表情……就好像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永远在亏欠他们一样。

 

“大人,有件事,老朽可能不该问……”

沉默片刻,为首的老人忽然说。

沈卓抬眼,还没开口,一旁的老妪赶紧拉着说话的老人:“你这老头子,咱们不都说好了吗,让沈大人好好休息……”

沈卓赶紧坐直身体:“不妨事,不妨事,老人家想问什么?”

老人看看老伴,又看看沈卓,犹豫了。

“老人家不必担心,今日我也未着官服,也不在县衙,您就当我过路坐着歇脚,有什么话就说罢。”沈卓笑笑。

一众乡亲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噎住了似的,最后还是老人叹了口气:“唉……沈大人,老朽……冒犯了。”

“但说无妨。”

老人终于有了底气,小心地上前去。

“官府前阵子说的,那个……征地的事情……”不知为何,老者竟有点胆怯,偷偷抬起眼打量他,“是真的吗……?”

“……”

话音一落,这次换沈卓噎住了。

面前的人都有些惧色,眼神飘忽不定,再不看他。

这个话题仿佛是个禁忌,一旦提及,所有人都变得又惊又怕——就连沈卓本人也肃了表情,沉重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一旁的沈牧达也感觉到了不对,揪着衣角再不出声。

半天无话。

大家这下都急了——沈卓的沉默简直就是默认了老人说的是事实,一时间也顾不上忌讳:“大人,这……!”

“不可啊!大人!万万不可啊!”

“阳朔的耕地您老是知道的,山隙水缝抠秧田啊,总共也没多少大片的地——”

“我祖上三代都在这里,若是举家搬迁,坟位如何是好,先灵如何是好……”

“沈大人,这可使不得啊……”

“沈大人……”

“……”

沈卓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这次叹出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是抖的。

 

 

07

“沈大人,梁大人来了。”

一个差役上来禀报。

沈牧达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望着父亲:“梁叔伯来了?!”

沈卓一愣,抓着差役的手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沈牧达赶紧上前去扶他。

远处果然看见那身紫色的官服,那人跟在自己几个部下身后正往这边来,沈卓晃了神,就这么看着他,似乎能看到远处之人脸上那焦急的表情。看来挨骂跑不了了,沈卓慢慢地扬起一丝苦笑。

梁大人还真的很急,从泥地那里走过来不甚好走,踉踉跄跄的,官服下摆上溅了很多泥水,靴子也布满泥泞。

离得近了,看见沈卓,表情顿时添了几分怒色。

方才说话的一众百姓知道这是上头的官来了,赶紧纷纷跪拜。沈牧达也在一旁抱礼,沈卓一个人站不稳,便让差役扶着,瞥见他不善的表情,颤颤巍巍地抱了一礼:“知州大人……”

“沈慧何!”那人怒喝一声,却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扶住了沈卓的胳膊,“我说衙门里没人,你还真的来挖地了,淋一夜雨,你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吗!还当自己年轻呢?!出了事怎么办!”

沈卓苦笑一声,抬头看着他的脸,“我昨夜急递一上,你第二天就到我下辖的村县来……梁大人某不是也当自己年轻呢?快马加鞭,出了事怎么办。”

“用不着你操心我,你多管管你自己行不行?”他挥挥手让差役下去,自己扶着沈卓慢慢坐到树下,“坐吧我的沈大人,站都站不稳了,还抱礼给谁看,你以为你这样我就能不骂你?还带着牧达来,我看你是反了天了!真当没人敢教训你了!”

沈卓赶紧赔笑:“不敢不敢,梁大人教训的是。”

来人一身紫色的五品官服,头戴乌纱,衣服上的鹤纹十分精致,一路沾了泥水也不妨华贵。……沈牧达见父亲要坐,赶忙上去搀住他另一边胳膊,一边扶一边抬脸赔笑,“梁叔伯,你别生气,是我要跟来的,不干父亲的事……”

“我还没说你呢!下着大雨你跑来干嘛?还嫌不够乱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是折煞你爹还是哭坏你娘?”梁大人丝毫不买账,又是一顿数落。

……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沈卓的脾气大是出了名的,无论是家里还是衙门就没有人敢惹他。可惜,出了县衙,还有比他脾气更大的,梁大人便是其中一位。……这位梁大人,名叫梁辰,字子峰,临桂州知州,当年沈卓还在任同知的时候便是沈卓的上司,现在沈卓当了县令,自然还是在他手下做事。沈牧达知道,父亲向来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却唯独不会不给梁叔伯面子。同样,梁叔伯遇事向来冷静自持,也只有父亲能让他着急上火成这样。

梁辰是沈卓的上级,也是沈卓的至交。

 “这是干嘛?”他一回头,看见一众百姓都跪在地上,不明所以,“起来吧,都起来,不用跪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沈卓苦笑一声,有心解释他们不是专程来跪你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诸位,就听梁大人的,都起来罢。沈某还需就此事再与梁大人相谈,明日再来答复诸位,可好?”

“多谢沈大人……”

“多谢大人……”

一众面面相觑,纷纷磕头谢礼,谢过两位大人便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在沈牧达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有什么朋友,梁叔伯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或者说因为梁叔伯是父亲上司的缘故,他们有机会能结成至交。一个清官在官场上是生存不下去的,可若是一群清官,相互照应,彼此帮衬,就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斗法场中有个支撑了。

梁叔伯就是父亲的照应和帮衬。

沈牧达知道,他们都是好人,这些好人,在和贪官污吏们不懈斗争。

反正衣服已经溅了泥,梁辰也便不再顾忌许多,就着沈卓身边席地而坐,长舒了一口气。……天色渐明,沈牧达抬头看去,这云似乎是要散,再过不久,就能日头高照,雨过天晴了。

……

 

沈家一门三贡士,武陵沈氏自祖上就名满湘黔。后来沈卓登科入仕,辗转三地,最终到了阳朔小城任了这阳朔县令,一呆便是十余年。

十余年,堂堂贡士,戴了一辈子的七品乌纱,爱民如子清正廉洁,唯独没有升迁的份。

“官场,官场……所谓官场,便是官宦仕人争相斗法的武场。仕途就是人生路啊……”梁叔伯长叹一声,见沈卓如此状态,也不想再去训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乡试总算是办完了……不过三年过得也快。慧何兄,明年牧达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年岁也够了,要不要参加考试?”

“什么考试?”沈卓一愣。

“县试啊。”梁辰笑笑,看着这位一脸惊奇的至交,“我说,沈慧何,你不会连你家牧达今年多大了都不知道吧?”

“……”

沈牧达不想去看父亲的表情,他一定不知道。

我生辰他都不知道,还指望他知道我年岁吗……

梁大人苦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对你儿子还不如我惦记的多呢。我告诉你吧,你儿子该考童生了,明年县试的名单里该有他,就怕你这当爹的忙起来,忘了,那就没了。”

“……”沈卓看看身边的小儿子,沈牧达没有看他,垂着脑袋,小眼神不知道在盯着地上的什么。

沈卓垂眸,的确,他对牧达绝对算不上关心。

“对家里也上点心罢。”梁大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总是一头扎进公文里,两耳不闻家中事,女人顾家其实也挺不易的……再不济,牧达的事总该放在心上,你总说无后无后,有了儿子却又爱答不理,往后老了,只有牧达才会给你养老送终啊。”

沈卓抿嘴,说起这些话,他总是无言以对。

沈牧达眨眨眼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亲受责备,就算他有不对,自己也不能再听下去了:“梁叔伯,是我没有提前跟父亲说,这个事怨我……不过您放心,我不会错过童子试的,学堂的先生为我廪保,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梁辰点点头,赞许地笑笑:“那就好,牧达,你爹不管你,你自己可要上心啊。”

“梁叔伯请放心罢,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考的。”

“哈哈,这个我可不担心。牧达天生聪慧,童生对你来讲不是问题。”

“呃……您过誉了……”

梁辰大笑几声,摇了摇头,他一直很喜欢这个小侄儿:“谦虚什么,尽管去考就是,叔伯到时候和你爹备下饭菜庆贺你考中首席。”

还没考呢就首席。沈牧达吐吐舌头,缩头一笑。

……比起父亲,这个叔伯给他的感觉要更亲切。沈牧达见梁辰的时候不多,不过每次都能和他聊很久。梁叔伯不像父亲那般严肃,虽然脾气大,但是人也活泼,是那种怒就怒不可遏喜就拍桌子大喜的性情中人。……最重要的,梁叔伯喜欢自己,而父亲,不喜欢。

沈牧达回头看见父亲的眼神正盯着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

眼神里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哪怕没有血缘上那么近,喜欢和厌恶,区别还是挺大的。

【幼年的沈牧达,对父亲的隔阂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偶像只能拿来崇拜,他就算再怎么崇拜父亲,这种沟壑般的隔阂,也不是一个晚上,几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冰雪消融,尽释前嫌的。】

“……情势紧迫,我也是分身乏术。”沈卓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吓人,赶紧收了回来,“说来惭愧,梁大人,你今日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牧达都要考童生了……”

“要不说你这父亲糊涂呢。”梁辰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仍然是原来的语气。

“是糊涂,是糊涂……这几日满脑袋都是「顺江流而下兮秉烛而夜游」,实在是糊涂得没辙了……”沈卓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他,“梁大人,一想到只有这般水平的人,现在在上京大殿里拟旨核奏,进尽馋言,我就顾不上自家这应试童生啊。”

“……”梁辰忽而一愣。

沈卓沉默片刻,眸间的光不由得黯淡了几分。

“你不奇怪那些人,刚才为什么跪在这里吗?”沈卓望向远处的老人,方才就是他带着一群人跪在自己面前,“百姓已经开始问我征地的事情了……梁大人,你说,老人家就跪在我前面,使不得,使不得,我作为阳朔县令,我该怎么办?怎么回答?”

“……”梁辰肃了面色,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们刚才居然在说这个……”

沈卓冷笑一声:“做都做了,还不许人家说么。我说实话,我明天都没脸再见他们了。”

“……”

沉默片刻,沈卓不死心地又转过头来:“梁大人,上头究竟商讨的如何了?广西的情况他们不是不知道,一个戏台而已,真的不能换个地吗?”

“什么戏台,那是皇上的舞祭高台。”梁辰叹了口气,“慧何兄,慎言,心里有怨也小心出口成祸……上京朝廷还在商讨,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沈卓面色沉重:“未可知……梁大人,拖得越久,便越是没什么余地,这点你是知道的啊。”

“为官者,所图不过民生不过任地,我现在,一不能顾我任下百姓,二不能保我所辖耕土,我这知县,不做也罢。”他长叹一声,以手掩面,“我不会同意的,不管结果如何,我绝不会让那个东西落座在阳朔。圣上不仁,朝廷不义,我沈卓苟延残喘这些年,死何足惧,无非也便是给老天个交代……”

“瞎说什么。”梁大人看了沈牧达一眼,瞪着沈卓示意他打住。

沈卓顿了顿,回头看他,沈牧达一连茫然地望着他们,什么都没听懂似的。

“你去帮着放粥罢。我这没事了。”沈卓沉声说。

“父亲……”沈牧达有些担心,还想说什么,沈卓眼神一凛,“快去!”

 

“你啊,当着孩子的面少说这些……”

“是我马虎了,梁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牧达被赶走了。

他回头望望父亲和叔伯,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在远处越来越小,不由得一阵心慌袭上脑后。……父亲好像在做一件不得了的事,具体是什么,沈牧达不知道。但他隐约有所感觉,这事不是什么易事,不管最后办成什么样,结果似乎都……不可能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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