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虹七】《皓月长歌》(第柒章至壹拾贰)

上接 序章至第陆章:https://807590702.lofter.com/post/1cd8035f_dc18b97

人名设定不变,防止有些亲忘记再发一遍www

虹猫:徐虹良

蓝兔:殷蓝

莎丽:沙丽

大奔:庞奔

跳跳:齐鹭尧

逗逗:易水生

黑心虎:赵枭

黑小虎:赵燐升

小鹿:夹谷兰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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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辰时已到,祝酒刺虎,忠坚诚贞,日月为证!”
司理仪式的小兵一字一句地喊道。
台下一众纷纷举起酒碗,恭敬地冲台上端坐着的赵枭行了注目礼,而后仰头,整齐划一,一饮而尽。
“……”赵枭面无表情地望着一众属下。
灰白无日,阴云密布,气温微凉,湿气颇浓,黑虎崖的天,阴沉是很正常的事。这里的风水不好,山势右高左低,白虎凌压青龙之势,阴气旺盛,故而少见阳光,阴天甚多。……穷山恶水多出凶恶之人,自古皆然。黑虎崖作为风水对冲之地,果然不负众望,一出就出了赵枭这样一个天下有名的魔教魁首,还真是实至名归。
“……”
齐鹭尧饮尽碗中酒,抬起头来,望着座上教主。
阴风阵阵,天色灰亮。十级台阶之上的赵枭还是一脸冷漠,平淡无奇,就像往日一般,没有多余的表情。
银铃阵阵,礼带随风飘扬。黑虎崖的祭祀场肃穆而又沉重,比起普通的祭祀,这里敬重之意少些,压抑之感多些。……从第一次来这里齐鹭尧就这么觉得了,名义上的祭祀之地,选址却毫无意义,天支地干不聚不交,风水杂乱意味不明,这种祭祀,天神能收到吗?祭的是天神吗?
这教里有人信神吗?
齐鹭尧想。
“敬天敬地——精诚至教——”
司理仪式的小兵拖长了声音喊道。
“天坛”大开,铃声悠扬,这天坛毫无灵气,像个摆设,装模作样的仪式自然要装模作样地进行。……赵燐升点燃三炷香,向天坛拜了三拜,年少英气的脸上尚且没有父亲的那种冷漠,但也写满了飞扬跋扈,不见半点诚意。这场仪式,敬天敬地,敬鬼敬神,可最不敬的,就是这群祭祀的人。
齐鹭尧接过小兵递上来的酒碗,稳步迈上十级台阶,山风掀起他的前襟下摆,两鬓长发一起一落,发丝扫过脸颊,顶上金冠隐隐发亮。
“……”
赵枭端坐台上,垂眼看他,狭长的眼眸幽深漠然。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赵枭也是这样在台上看他。彼时齐鹭尧年仅十三岁,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十级台阶,青云靴踏地无声,金湛衫耀眼夺目,一头栗色长发仅以发带束于头顶,两鬓发丝纷飞,定定看着台上的森严教主。
赵枭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一张脸背光看得不甚清楚,那双眼睛倒是冷得发亮,直叫对上视线的人头皮发麻。
……那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的灭门仇人。
他正向这辈子最大的仇人走去。在仇人的老窝里。
齐鹭尧没法否认,当时在踏上这十级台阶的时候,他的心里闪过了不止一种杀死面前魔头的方法。十三岁的齐鹭尧,轻功过人,暗器小成,更适合他作战的小巧飞镖令他上手更快,他甚至觉得出其不意的话用暗器比用剑更有可能杀死他。……年少轻狂伴随产生的是无所畏惧,那年的齐护法还没有被磨平棱角,抱剑跳崖宁折不弯的影子还在他身上残存了些许。意气风发,锋芒毕露,那副骄傲的样子不可一世,倒颇有几分如今赵燐升的意思。
踏一级台阶,便起杀意。
上一级台阶,杀意更甚。
再一级台阶,打定主意。
又一级台阶,想好对策。
最后一级台阶,他右手微动,几乎下一秒就要抽岀腰间锋利的羽鳞镖——

然而末了,他只是走到赵枭面前,躬身颔首,双目微闭,左手置于膝上,右手抵住地面,单腿屈膝,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什么都没做。神色恭顺。
赵枭站起身向他走来,黑色大氅拂过王座,山风吹来,齐鹭尧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礼带翻飞,银铃作响。悠悠的“铃——铃——”传遍祭坛,传得很远,空旷而又清晰。那天也是一个阴天,黑虎崖的阴天很多,衬的这个地方都是黑白的。齐鹭尧身上的金湛衫很光鲜,很耀眼,而越是耀眼的就越是危险。它能为他带来地位、权利和这黑虎崖里可能的一切,而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是麻烦、灾祸,和这黑虎崖里可能的一切。
赵枭走到他面前,一双暗纹锦缎矮靴走进齐鹭尧的视野里。
旁边的人低着头端着托盘,恭敬地递上去,盘中是一碗酒,和一顶镂刻精美的金色发冠。
【“辰时已到,祝酒刺虎,忠坚诚贞,日月为证!”】
那天的司理小兵也喊了这句一模一样的祝词。那之后,声声鼓鸣随之响起,一下一下,震天有声,鼓声铃声交织在一起,传得很远,传遍了黑虎崖,传进了魔教上上下下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枭面无表情的望着单膝跪地的青衣少年,拿起盘中的发冠,拔出钗针,亲手为齐鹭尧戴在了发髻上。
【“……”】
垂着头的少年暗自咬了下唇。
钗针插入,赵枭松开手。齐鹭尧双手举到额前,极尽恭敬地抱了一礼,声音不易觉察地微微发颤:【“……谢教主。”】
赵枭端起酒碗,冷漠地看着他,目光越过他,望向台下众人。
山风凛冽,众人衣角起起落落。赵枭举起酒碗,眉头微蹙,开口的声音浑厚低沉,却足以震得人心下一紧——
【“即日起,孤王认命齐鹭尧为我刺虎教第二十一任护法使者,享誉教令,听命孤王,位列次席,尔等得令!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好——!!”】
【“恭喜教主!!”】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
【“……”】
赵枭转向一边的齐鹭尧。平礼起身的他站在赵枭身边,神色端庄,腰身挺拔,脸上虽还带着未脱干净的稚气,却已然有了几分教主护法的样子。……赵枭望着他,目光深邃,手上酒碗递给他,他则恭敬地谢恩过后接了过来。
【“孤王赐你的这顶发冠,名为崎峪飞鹤冠。”赵枭淡淡的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崎峪,崎岖之峡谷,又或险要之山川。飞鹤,入云之飞鸟,又做越峦之仙鹭。看你名中有一鹭字,今日赐之于你。你且好戴,往后,你便是孤王的座下护法了。”】
【“属下惶恐,敬谢教主。”】齐鹭尧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赵枭冷哼一声,看着台下这群欢呼着庆祝教主终得一新护法的人们。违心伪笑,假意奉承,投向齐鹭尧的眼神里,不怀好意的凶光根本不加掩饰。当下不禁一声冷笑:【“……你可不要以为,你这护法使者的位子是好坐的。刺虎教死人不是大事,孤王的护法死的尤其快,你能活几天,能活成个什么样,往后,就看你的本事了。”】
【“……当然,属下决意,不让教主失望。”】
齐鹭尧一字一顿的道,微微一笑,一仰头,碗中酒液一饮而尽。

“……”
最后一节台阶踏过,齐鹭尧悠悠住了步子。单膝跪地,深颔首,恭敬地跪在了赵枭的王座前。
山风吹过,衣袂翻飞,教众静望,鸦雀无声。
赵枭缓步走到齐鹭尧身前,看着他低捧碗敬跪座下,一碗酒端得与额头齐平,稳稳当当,整个人似乎谦卑的要钻到地里去。……但是赵枭心里清楚,不能信,这个人是不会的。他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副聪明的脑瓜,他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迎接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在这一刻对你卑躬屈膝,也可以下一刻立马变得趾高气扬。善变,狡猾,唯一不变的是像兔子一样敏锐的警觉。
好。很好。
赵枭微微眯起眼睛,从护法手上接过祭祀祝酒,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继续吧。就这样在这里挣扎下去,让我看看,你能活出个什么样子。

“日月为证!”
“日月为证——”
“刺虎为名!”
“刺虎为名——”
“称王天下!”
“称王天下——”
“称霸武林!”
“称霸武林——!”
天坛之下,赵枭声声厉喝,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里不住回荡,震得连回声都异常清晰。底下一众教徒跟着赵枭一句一句地喊,声势浩大,在赵枭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之后好似炸开了锅,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生生不息。人们狂热的望着台上那个森严冷傲而又着实强大的一教之主,他们之中有人还是第一次目睹赵枭的尊荣,说不上是什么心境,激动的好似没了边,毕竟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强大,狠厉,冷酷,神秘,许是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摸到的高度。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日月为证!刺虎为名!称王天下!称霸武林!”
……
“……”
赵枭冷冷地看着这些狂热的人。
赵燐升回到了王座台上,站在赵枭身后齐鹭尧之前,不发一言,同样冷眼看着台下沸腾的场面。
齐鹭尧看着面前这对父子冷漠的背影,微眯双眼,又望向那个深紫色大氅的森然教主。赵枭的背影称得上厚壮,身形又高又大,他本应是个老人,可站在齐鹭尧面前的他,除去下巴上的半掌胡须,他看不出任何一点耳顺之年的老者应有的征兆。……齐鹭尧不太清楚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天魔神功让他气血逆流,面貌重返年轻,可同时也让他内里大乱,血魔缠身。他或许不会老死,但一定会死,或者被狂病折磨致死,或者被仇敌侠客手刃性命。这段看似长生的寿命,实际上危机四伏,说到底,活那么久,有什么好?
魔教人人都羡慕的教主,羡慕他这一生呼风唤雨,其实细想一下,真是窝心又执拗,有什么可羡慕的。
齐鹭尧将目光投向台下疯狂热烈大喊口号的的教徒们身上。
望着台上高喊的人们并不理会赵枭父子的冷眼相对,热情丝毫不减。他们喊着训令,喊着教主,一些夸张的甚至喊的热泪盈眶,一些激动的甚至躬身跪下连连作揖。
……这个时候的你们,倒是无比的虔诚。
齐鹭尧嗤笑一声,心底暗自叹气。
这天坛,说是祭天,说是祭地,其实真正祭的,只有赵枭而已吧。

“谈妥。”
临行前的最后命令,只有两个字。
齐鹭尧躬身抱拳:“教主请放心,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二堂的小兵已经列好了队在崖口等着了,一匹漂亮的棕马空闲着,牵着缰绳的小兵在最前面待命。赵燐升站在赵枭身后,他还不到动身之时,其实今天的祭祀主要是给魔教少主践行,齐鹭尧是沾了赵燐升的光。再有一点,怎么说也是参加武林集会,必要的样子还是得做做看,临行践行,道客迎客,后者济水城肯给这个面子,前者黑虎崖就是再怎么不以为然,也不能少这一步了。
齐鹭尧回身,看着卖相很不错的棕马,不禁苦笑一下。……到哪都是两只脚赶路,他已经习惯了一双脚跑遍天下的日子,冷不防要他正儿八经骑马走完这去往济水城的漫漫长路,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会不会被这一路磨磨唧唧的行程烦死……但愿比自己想象的能快一些罢。
“教主,少主,卑职告辞。”
齐鹭尧跨上马,拱手行礼,继而一勒缰绳,清喝一声“驾”,棕马应声奔出,后面小兵纷纷策马跟了上去。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青衣金湛衫消失在漫漫黄沙里。赵燐升看着一行几人远去的背影,父子俩一红一紫两面衣摆翻飞,山风吹过,猎猎作响。
“你后天再动身。”
片刻后,赵枭淡淡地说。
“父王,后天武林集会不就开了吗?我那时再动身不晚?”赵燐升问。
赵枭冷笑一声:“谁让你去参加那什么集会了?”
“你的任务是围住,剿灭,彻底杀掉徐虹良那几个人。至于假惺惺的集会,让护法处理就好。那不是你的事。”
“……是。”
眼前闪过殷蓝的脸,赵燐升不疑觉察地微蹙眉头,略一犹豫,嘴上倒还是下意识地应了下来。



【捌】
三日瞬翕,且说济水。

仲秋月末,天意渐凉。正值盛秋,天高云远,失了夏季的燥热却也不及入冬的刺寒,如是逮到个晴朗的好日子,这天气可就舒服得很。所好,今天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好日子,太阳高照,万里碧空不见云彩,空中还有阵阵微风,直让齐聚济水城的各路豪杰赞不绝口。
济水城是临近北关的一座小城,不算宏伟,也不破旧,略称繁华,差强人意。相比起沧州登封这种声名赫赫的武术之乡,济水城的名字实在是排不上号,近十几年忽然在江湖上叫了开去,无非就是因为当今武林盟主落脚在此……这个十几年许至臻的济水城声名远扬,谁知道下个十几年又是谁的什么城叫得响亮呢?风水轮流转,此殁彼兴,谁能说得清楚。
许至臻今年岁及知天命,武林盟主的位子坐到了第二十个年头。就像很多开宗立派的掌门一样,前半辈子动荡不堪,出江湖,行仗义,护一方,定番乱,平定边疆的时候一些江湖豪杰也出了大力,其中为首的就是许至臻。朝廷大加赞赏,侠士也赞不绝口,后来顺水推舟便被选举成了武林盟主,一当就是二十年。
……不过,混迹多年的老江湖都知道,所谓武林盟主,那是给朝廷看的,给世人看的,给一些初出江湖的愣小子和一些混了多少年也没混明白的二傻子看的。江湖水深,门派林立,各路豪杰层出不穷,谁能真正服的了谁?且不说谁有能碾压各门派的绝对实力,就算真有能一统江湖的绝世良机,也绝不是单凭一人就能获得的声望和能力。……说到底,武林盟主,主的不是武林,也主不了武林。
许至臻是明白人。他懂得这个道理,也践行了这个道理,这才有了一连二十年稳坐盟主府。江湖血腥,手起刀落,处于风口浪尖还能活下来的,不是大恶之人,就是狡智之人。

“诶呀,许盟主许盟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哈哈,洛门主!上次崖山一别,你我得有五六年不见了罢?待会可要好好叙叙!”
“好说好说!”
“许盟主这真是繁忙啊!老哥我来得可是晚了半步?”
“张宗主说的这是什么话,许某人还要感谢老哥哥赏我这张脸啊!”
“哈哈!许盟主!好久不见了!”
“呦,欧阳大侠!您能来可真是意料之外!”
“许盟主还是这么客气啊!哈哈哈哈……”
“……”
济水城,盟主府。
不及岁末,未到佳节,济水城东的盟主府苑却是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壮月廿三,张灯结彩,武林盟主许至臻广发邀请贴,在自家府苑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豪杰集会。……历代武林盟主总会召开几次集会,或多或少,日期不定,但每次都会弄得很隆重,敲锣打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实际上这种集会并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给天下做做样子以示我们的江湖还是有组织有秩序的,彰显一下武林盟主那些并不存在的重要作用,除此之外,就是一场高端的茶话会而已。……这在江湖上早已经是桌面上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权当做个乐子。但很这种费钱费力浪费生命的集会大伙倒意外地买账,毕竟武林浩瀚,相遇无缘,英雄会上除了当世显赫的门派世家能收到邀请,还会发放一些江湖散贴,一些少年英才的江湖游侠也能参加。世家门派想拉拢人才,弱势侠客想寻找靠山,盟主府就是个不错的交集地点。一来二去,这鸡肋一般的武林集会,越变,越有点像人才市场了。
各怀鬼胎,阿谀奉承,江湖和官场其实,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诶呦!许至臻许盟主!近来可好啊?嘿嘿嘿嘿——”
“?”
许至臻一愣,回过头去。
叙旧叙的开心,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忽然就硬生生闯了进来,将话头打断了个一干二净。许至臻有点不悦,心说这是哪家的这么没礼貌,忽而看见背后阴影里那个肥胖的身影一时间还愣了一下,诶?……这谁?
直到那人又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他才蓦地想起来他的身份,顿时脸色黑了几分。
“嘿嘿嘿嘿,许盟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
“莫说笑,朱堂主的尊容过目不忘,许某人哪会忘记。”
“嘿嘿嘿嘿……”朱无戒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几个当家不约而同的嫌弃脸色,随随便便地抱了个拳,调笑两声,“我就说许盟主记性好嘛,这七掌门八帮主的个个记得清楚,怎会独独把我老朱给忘了呢?知道许盟主还想着我就好啦,不枉我千里赴会,嘿嘿嘿嘿……”
许至臻忍不住皱了皱眉,“……朱堂主言重了。宴席中午开始,敝府园林尚可,朱堂主随意参观。”
“诶……别赶我走嘛。”朱无戒嘿嘿一笑,厚颜无耻地有往上凑了凑,“许盟主出了名的好客,江湖之人有目共睹。这揽英台视角独佳,我老朱作为客人,也想就这瞅瞅,跟几位谈天说地,也让俺老朱长长见识。如何?”
“……”
许至臻今天一身暗红色的玄衣赤金圆领袍,灰白长发束于冠内,揽英台上一站当真是英姿焕发,半点老态不显。……只是闻言,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周围的几位掌门也都跟吃了老鼠屎一样被恶心到的表情。一个朱无戒踩死几回都可以,然而他背后的魔教却是惹不起的,所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武林盟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就算朱无戒并非代表魔教赴会,难保这家伙回去不乱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得罪他罢。
“朱堂主请便。”
许至臻冷冷扔出一句话,望着台下盛况,忍着恶心,深感做人艰难。

朱红门,琉璃瓦,盟主府门前,武林豪侠们络绎不绝。
“诸位大侠!诸位大侠!大家注意喽听我一言!”门口的家丁上蹿下跳地招揽着进门的人,旁边的人检查着每人递来的邀请帖。……盟主府苑的设计很讲究,大门前庭锦绣华丽,内门大气浩伟,侧门曲径通幽,然而不管走什么门,过了汉白玉石桥就没了路。气派的正堂就修在一片浩渺水波之后,宛如湖中孤岛,揽英台开在正堂二楼,对着大门的整面墙都被打掉了,就像一个巨大带顶棚的露天戏台,站在上面看得到从进门来到水泊前的一切景象。有几只小船往来对岸与正堂孤岛之间,来来回回地载人渡河,然而更多的人是被堵在了河对岸,那些船好像有意不载他们。
诸路侠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眼前护城河一般的水面,面面相觑。
家丁来到懵逼的人们之前,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诸位!诸位大侠!看小的这边咯,这边!哈哈……好!那个,首先,大家远道而来,辛苦啊!谢谢诸位赴会!啊,我们老爷说了呢,既然是武林英雄会,邀请的也就必然是江湖之中各路英雄,各位受邀来此,自然不是寻常人等!这个走路赴会呢就太没意思啦,诸位为赴此次大会,走了一路想必也走烦了……这有条河,也有船,但是那个船呢不是给诸位坐的!有不会武功的,戏班啊,仆役啊,家丁啊,还有其他什么的,您要是不会武功,啊请到那边去坐船,我们不会为难您的!但您要是练家子!嘿,那不好意思,您就往这来吧……”
家丁往身后一指,大伙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河面并不平静,今天有微风,两侧又有船在通行,河面浪动得很厉害。……随着河水一起晃动的,是三条细长的浮动木板路。河的对岸和这边分别扎着木桩,木桩上拴着绳子,绳子上每隔一尺就系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方形木板,横跨河面,一直穿到对岸,老远望去像是稀稀拉拉的糖葫芦串。绳子和木板随着河水的晃动晃个不停,木板很小也很薄,一个小水花打过来就不见了,整条绳路都时隐时现,还不时扭一下翻个个……
“……”
大伙有点感受到了恶意。
“我们家老爷说啦!这啊,就是个算不得考验的考验。来参加集会总得有个仪式嘛?能穿过河面到得了对岸正堂的,就是许至臻许老爷的客人!”家丁哈哈大笑,向各路豪侠拱了拱手,“小的知道,各位都是行走江湖的高人,这点小问题简直不在话下。看到对岸正堂二楼的揽英台了吗?我们家老爷就在上面看着诸位哪!好了,各路大侠!小的怕水,路就带到这,祝您诸位一路顺风!”
家丁说完就走了,回到了门口上蹿下跳,等着即将到达的新一批侠杰。
“……”
表情各异的豪侠们面面相觑,心情有点被耍了似的复杂。
绳子不短,绷得也不算松,木板拢共将近二十块,水面荡动使得绳路晃得更是厉害。……老实说这条路算不得好走,虽非刻意刁难,但也颇具难度,正好是给出一个下马威那种程度的挑战。一些自知轻功欠火候的隐隐有些犯难,心高气傲的高手又觉得太小儿科上去都是丢人,一时间竟无人踏前买账。

“许盟主这是要干什么……”
“有必要弄这一出吗?”
“这当初是他邀请来的,现在这是要把人挡在门外不成……”
“许至臻在干什么?瞧不起人吗?!这种东西还当做考验,是以为我们都是三岁小孩吗?!”
“就是,谁家轻功差似的,都是老江湖了,班门弄斧有意思吗?”
“许至臻!出来!你先下来走一遭!”
“堂堂盟主府,这待客之道真是不敢恭维!”
“……”
不知是谁带的头,下面出现了小声的议论,然后是大声的牢骚,最后成了高声叫骂。这之中,有心高气傲的虚荣者,有胆战心虚的无能者,有爱看热闹的好事者,有顺水推舟的无主者。河对岸一片叫嚷,帮腔作势,找茬抬杠,有理没理都讲出三分花,直叫本就热闹的府苑更是喧哗不已。
许至臻正因朱无戒吃了恶心,现下看见下面开始无理取闹则更是心烦,干脆撒手不管。乐意闹?闹去吧,反正你是代表你们帮派来的,丢人丢的是你们家的人,鄙人乐得一见。
掌门们面面相觑,微微叹气。他们也因朱无戒正心情不好,懒得出来做这个和事老。
台上谁都不管,台下闹作一片。熙熙攘攘的声音直冲府外,一些后来的人都不禁探头望去,里面这是怎么了?
朱无戒拿过一串葡萄,哼着小曲,吃的正欢。

“诸位何必如此生气?”

一个清朗的少年音打断了众人的争吵。
挤开吵吵嚷嚷的人群,最后面的少年正奇怪地望着他们,眨眨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地挤到前面,满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哪里的毛头小子?
看见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诸位为何争吵?绳路就在眼前,何不通过?”少年望望水上的三条绳子。
“笑话!他许至臻设的难关,让他自己来闯!”一个看起来同样年轻的少侠愤愤不平道。
少年回头,打量了一下他的年纪,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似乎是在腹诽这人真是无礼:“兄台是觉得盟主会连这个也过不去咯?……恕我直言,它并不难。”
年轻的少侠被噎了一下,他还真是因为心虚才起的哄。旁边一个看起来年长的侠客看着少年,微微眯眼:“……看来这位少侠初出江湖,还不懂人情世故。许盟主此番错在待客失礼,诸位并非通关艰难才不肯过,这个台阶,他是必须给的。”
“若是盟主待客失礼,各位叫骂至此,也强不到哪去。”少年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身旁少女,又扭回头来,“……既然双方扯平,不如就此收手,快些过河去?我们堵在这里,后面的人就过不来了。”
语出惊人,少年这番话说的真是不够客气。脾气暴躁的年轻少侠一下就火了,上前瞪着少年的脸:“你——是哪来的?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行走江湖嘴太欠倒不如让你龙爷爷教训教训,长长记性,省的今后出去挨打吃亏!”
周围吵嚷的人听见骚动,分出心神,纷纷扭头看向争吵的二人。少年摊摊手,耷拉下眼嗤之以鼻:“呃,这位龙少侠,我来这是赴许盟主之邀参加集会的,不是来打架逞能的。你要是不过,麻烦给兄弟我让个地方,你不过有人要过。多谢。”
“虹良,跟他费什么话?!想打来啊!打一架!”后面一个彪形大汉不耐烦的吼。
“你——”少侠涨红了脸,当场手就搭上了背后刀柄,“你们这帮人!看你龙爷爷——”
“劳驾,不过让路。”
少年眉头一皱,反手一甩按住他的刀,略有不悦。
那年轻的少侠一愣。
少年再不废话,在不知是谁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第一个跳向河中,飞身越上水面上的系绳木板,墨色矮靴轻踏,白衣身形稳稳当当。一路下来略有一二十块木板,他没有停顿,三两下纵身跃去,脑后的小辫子一起一落,眨眼间到了河面中央。
他下去了?!
围观的人们瞪大眼睛,一脸懵逼。
眼尖的惊叫一声,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指着那个白色的矫健身影大喊:“诶——你们看!长虹剑!!”
“……”
这下可真的引起了轰动。
许至臻都被这一声喊了出来,重新向下望去。
白衣少侠跳到了中间的木板上,两侧有船通过,绳子晃得更厉害了,他好似完全不在乎周围的情况。背后橙红色的宝剑异常显眼,方正的回形纹剑柄透着难以言说的大气,火红如焰,剑气热烈,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那把剑柄上。
身份的象征,七剑之首,这个不起眼的毛头小子……他是长虹剑主。
“……”那年轻的小伙子下巴差点没摔到地上。
许至臻瞪大了眼,一张脸写满了惊讶,愣怔地看着他,而后慢慢变成惊喜。
一众人都惊呆了,看着第一个横穿河面的长虹剑主,蓝色的影子紧随其后,而后是刚才的彪形大汉,紫云背影,黑袍道人……
七剑!
五个人!
全来了!!
“……”
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许至臻不自觉的弯了嘴角。……他根本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当初请帖都是出于礼貌才送去的,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在这里见到徐剑主才对。可是,惊喜就是出人意料才被称作惊喜,徐虹良来了,正大光明,他甚至还看到了七剑其他人的影子。……从上一代开始,请得动七剑中的任何一人都非易事,尤其是这个时候,自顾不暇还肯赏脸,真是给足了许至臻的面子。礼尚往来,这人情哪有不还的道理,喜出望外的武林盟主回身走下了揽英台,留下了一脸懵逼的朱无戒,在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飞越河面落到堂下的徐虹良。
墨靴轻踏,白衣少侠稳稳落在河岸这边,留下身后一群看着长虹剑柄议论不停的人。
许至臻从正堂出来,满脸欣喜之色。
冰魄身影紧跟着落在徐虹良身后,后面河面上是赶来的其他三人。徐虹良看见应出门来的许至臻,赶紧抱拳一揖,在这个知天命的武林盟主面前,他还是个晚辈:“许盟主。”
“长虹剑主!”许至臻很高兴,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客气,“……本来还遗憾七剑的缺席,没想到居然如此有幸,能看到这般少年英才!哈哈,徐少侠此番能赏脸赴邀,许某人真是不胜感激啊!”
“盟主言重了,虹良晚辈,幸得盟主如此热情,乃是晚辈受宠若惊。”徐虹良礼貌地笑笑,听得后面落地声响,微微回头,便侧身,将身后人让将出来,“……这位是冰魄剑主殷蓝,后面还有我的三个兄弟,承蒙盟主厚爱,武林集会果然气派,真让我等长了见识。”
殷蓝颔首微笑,抱拳行礼。
许至臻哈哈大笑:“殷女侠风姿不下当年殷雪涯啊!……徐少侠说笑了,敝府鄙陋,委屈七剑豪侠居此,已然倍感惭愧,还望徐少侠几位不要在意才是!”
“许盟主太客气了。”徐虹良抱拳。
“请!”
“请。”
许至臻做了个请的手势,徐虹良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一边客套,一边行礼,随着许至臻进了正堂。
对岸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还在响,被五人随着进门远去统统撂在了外面。不时听见一两声惊叹,大意感叹七剑之首如此年轻,白衣少侠当真一表人才,云云。
朱无戒看着走上揽英台的徐虹良几人,一张胖脸拧在了一起。
一众掌门立刻上前客套,虹蓝二人忙着应付,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其他三人浑然不觉,径自落座,庞奔更是学着他的样子抄起一串葡萄吃了起来。
“……”
好吧,嘚瑟吧,暂时还打不了你们。
等少主来了,有你们好受的。
朱无戒暗自啐了一口,忿忿坐下,抢了剩下的一串最大的葡萄,赌气似的嚼了起来。

长虹剑主这出其不意的一出,搞得台下熙熙攘攘叫唤挑事的众人一下子特别尴尬。这个规矩忽然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你说你身份不俗想端架子,再厉害的身份厉害得过七剑之首么?你说你年轻功浅受了刁难,再年轻年轻得过那个白衣少侠么?……处处比不了也就没资格讲条件,何况第一个过去的是响当当的人物,人家都屈尊了,接下来的,再怎么样也没道理觉得委屈了。 
侠客们终于肯过河了。 

三条绳路,将近百人,本就不是什么难题,只是缺一个领头的而已。

临近午时,日头回南,影长渐消,乌云临境。
济水城深居内陆,又临西北,早晚温差大,正午尤其炎热。一路秋高气爽的众人领教了秋老虎的威力,暗自抱怨正午居然如此糟糕,正在发牢骚,忽然飘来一块乌云把毒辣的日头遮住了。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干脆,没了炎天光立刻凉爽了下来,众人笑笑,继续侃天说地,对着刚才困住他们的环岛湖泊大赞美景。
徐虹良被请到了揽英台上,同许至臻和众掌门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许至臻席间不止一次感慨道徐虹良赏脸真是自己的荣幸,徐虹良笑笑,不置可否,私下里默默腹诽不好意思其实这次赴邀还真不是因为你……虽然有点失礼,但你当时跟做贼似的送请柬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失礼呢?啊,所以,我们扯平了嘛。
受邀的侠客络绎不绝登上岛来,临近正午,午间宴席要开始了。
家丁跑上来,凑近许至臻耳边说了什么。许至臻站起身,向包括徐虹良在内的几位拱拱手:“诸位,午席将至,远道而来都是贵客,许某荣幸之至,还请赏脸,就此一同用餐。”
“许盟主客气了。”
“老弟哪里话啊哈哈……”
几人连忙站起身来,拱手回礼,一边谈天一边随着他“请”的手势向后走去。

“魔——魔教——!”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惊呼。
“!?”
徐虹良一愣。
许至臻一行人都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停了步子回头望去。

朱无戒眨眨眼,不明所以地四处看看,以为在叫自己。七剑四人惊讶地望向揽英台下,殷蓝第一眼先朝徐虹良望了过去,看见他同样一脸吃惊的样子看着自己,当下明白了什么。
马三娘暗自观察着看虹蓝二人的反应。
……难道是……!
徐虹良瞪大眼睛,两三步走到揽英台边,往下看去——

……青衣金湛衫站在河对岸,长身玉立,望着跨河栓系的三条绳路,栗色鬓发随风翻飞。



【玖】
【“鹭尧,答应我一件事,这块玉,你戴上了就不要摘下来。玉是护人辟邪的,我这块玉尤其如此,你带好它,必要时候,它能保护你。”】
“……”
齐鹭尧动作僵了一下。
耳边恍惚响起女孩清亮的声音,他一个失神,不禁停下了手上动作。……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注定,他刚要把玉佩解下来,就听见有人在说不要解开它,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说过……那应该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这句嘱托,彼时她还是一个扎着总角的小丫头。
齐鹭尧有些失落。
他垂眼望向腰间玉佩。
……同外面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一样,魔教护法的金湛衫既然把他打扮出了书豪公子的气质,那作为装点的文人雅物自然是少不了的。腰间悬玉是文人骚客的普遍喜好,齐鹭尧也不例外,他的腰间配着一条玉佩,绳结朱红,璧玉纯澈,色泽深厚,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阳光下浮现着油润的光泽。……识货的一眼看得出来,这是上好的岫岩碧玉,还是块已经被人养了好几年的暖玉。
“……”
齐鹭尧轻轻抚摸着湖绿色的玉身。
【“这是……岫岩玉?”】
【“啊?岫岩玉是什么?”】
【“就是你戴的这个玉啊!你都不知道你戴的是什么吗?”】
【“哦这个啊,这是我的蛊玉啊!我是不太清楚你们中原人怎么叫啦……这是我娘当年养蛊的时候一直带着的,叔叔从谷外带进来的物什,辟邪驱蛊,意外的好用呢。”】
【“嗯……玉确实有辟邪养人之用,何况你的这块岫岩碧玉色泽深绿,剔透无杂,乃是珍品。”】
【“真的?它可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呢!要是没有它我还真不知我会怎样……这个小东西是我的福星喔!”】

鹭尧,要是你下次需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就把它戴给你,有了它你一定会一帆风顺的!
哈哈,你呀,净操些没用的心……玉可不能随便摘,你还是好好戴着它吧,这岫岩碧玉是保护你的可不是保护我的,离开你,它怕是就不灵啦。
怎么会嘛——
【我的玉,听我的话,帮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
齐鹭尧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手上摩挲着玉身,湖绿色的碧玉泛着一层润亮的光泽,他忽地微微用力攥紧,手心微颤,指尖泛白。
碧玉离了阳光,失了光泽,好似失去了生气。
……这是你跟着我的第十个年头了。
你想她吗?
没有你的保护,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思绪有点混乱,那个粉色的小影子好像又跳到了眼前,头上小辫子一甩一甩,叽叽喳喳烦他个没完。……齐鹭尧抵住额头,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呼出来,想赶走这种恍惚的状态。她的声音很清脆,好像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她的每一步都伴着头饰上两个大铃铛的清脆铃声,一想起她就能想起那些嘹亮清脆的山谷小调,天边圆月,还有满溢的月魔花香……
齐鹭尧摘下了腰间玉佩。
它曾经属于那个女孩。
“谢谢,小鹿,但是这次,我不能带着你了。”齐鹭尧垂眸看着岫玉,暗自低语,失落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脆弱的温柔,“……谢谢你保护了我这么久,我没事,接下来,我能自己保护好自己……你呀,你就别操心啦。”
他打开柜子,将玉佩放在了最底层,与柜壁交接的夹缝里。
岫岩碧玉闪过温柔润泽的清光,似乎有些不安。
胡一刀认得这块族皇千金曾经不离身的蛊玉,容易暴露,保险起见,他不能带着它赴会了。齐鹭尧望着安置好的玉佩,微微一笑,像是在安慰什么似的,然后关上了柜门。
门外祭祀银铃作响。
一切准备就绪,他要随赵枭去祭坛了。
……祭祀完毕,就是他魔教护法,齐鹭尧踏盟赴邀的时候。

“……”
……看到对面二层揽英台楼上的徐虹良时,齐鹭尧的大脑还是短路了那么一瞬的。他的第一反应是苍鸿传书泄了密,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这里?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苍鸿怕是现在才回坤行居,就算觉得蹊跷,他们要怎么推断自己的行踪……所以说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们也接到了盟主府的请柬?
也对,江湖七剑,名门正派里的标杆,他们怕是来赴邀的……
齐鹭尧皱眉。
……这集会也来,真不像徐虹良的风格。
周遭一反常态,再无声息,叽叽喳喳有的议论声变成了小声的嘀嘀咕咕。大伙斜眼看着这个年轻的魔教护法,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临近他身边的人都不自觉地退开了四五步远。
齐鹭尧向岸边走去,人们神色怪异,仿佛来了什么怪物似的看着他,熙熙攘攘的人群跌跌撞撞的退出一条路,躲瘟疫一般躲得老远。
许至臻走到徐虹良身边,向下看去,望着对岸那个年轻的青衣身影。
岸边的人们围成半个圈,畏首畏尾地打量着走到岸边的齐鹭尧。
“……”齐鹭尧懒得理会,纵身一跳,跃到水面木板之上。

正午,虽然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阴暗,但确实是午间宴席即将开始的时辰。由于是天南海北的迢迢聚首,各路侠客仍未到齐,未过河的人很多,两侧仍有载着戏班家丁仆役的船只在通行。……阴天风大,水波动荡,绳路晃荡得很厉害,齐鹭尧沿着绳路走的线路都是曲状的,金湛衫的衣摆随着他的一起一落上下翻飞。
“……魔教护法……”
“你见过他?”
“……真年轻啊……”
“你看他的金湛衫!只有赵枭的护法才穿金湛衫……”
“传闻他轻功很好……”
“不过如此嘛!……”
“……不,我看果然名不虚传……”
“这种程度我也……”
几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他,小声议论着,眯眼打量着,心思各异的人们神色古怪。
揽英台上几大掌门沉默不语,一时无话,眉间鄙夷之色尽显。
“……”
齐鹭尧哼笑一声。
这些人,一个个自诩正道豪杰,区区一个魔教护法就乱了阵脚。想当年真假紫云杀得人措手不及,十七岁的长虹剑主不知比你们冷静多少。
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魔教恶棍!去死吧!”

忽地,一声大喝在满地小声议论中炸了开来,惊得在场人一个激灵。
齐鹭尧一愣,还未回神,脚下什么东西忽然“碰”地炸了——木板猛地炸开,飞出的碎屑直冲齐鹭尧打来。脚下踏空,他暗道不好,提气一跃向旁边闪去,就在他离开那条绳路的后一刻,前面到对岸剩下的十几块踏板,一个接一个地炸了开去。
“碰!”“碰!”“碰!”……
对岸的不知道哪家的人,又或者只是个游侠,不管是谁——他正在往水面上的身影大丢霹雳弹。刚刚齐鹭尧所走的最中间的绳路接连不断地炸开,爆炸声伴随的是激起的朵朵水花,碎屑混着激浪向两边“哗——”地冲去,两侧的绳路被高高顶起,又随浪落下,剧烈的晃动让两侧木桩上系着的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呀啊——”
两侧通行的船只都被影响了,船里的人传出阵阵尖叫,水浪把船推得一晃一晃,摇摇摆摆,看起来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
“……”绳子晃的太厉害,齐鹭尧站在上面摇摇晃晃,不时闪身躲避着飞来的木头碎屑。
“魔教恶棍!看招!”
那人炸完了中间的绳路,看见两侧如此晃动他居然还站在上面,当下大怒,大叫一声遍将手中霹雳弹丢了过去。齐鹭尧一愣,随即跳开闪躲,紧跟“碰”地就炸得四碎,飞出的碎屑堪比投射的暗器直直向周遭飞出。
“……”
徐虹良站在揽英台上,望此情状,不禁紧张地往前迈了几步。
齐鹭尧低低地“啧”了一声,前面通往对岸的木板一个接一个都炸开了,越来越近,逼得他不得不往后退去。绳子晃得剧烈,木板堪比秋千,踩得到都会被悠下水。齐鹭尧蜻蜓点水,不让自己的重心落在绳子上,忽而后面也传来了“碰”的声音,齐鹭尧一惊,接着猛地被不大不小的气浪推了一把。
同伙?!
他向身后瞟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了同样拿着霹雳弹的人。
不,这炸开的声音,还有气劲,都不是一个感觉……他们不是一个宗门的……
齐鹭尧心下一紧,提着气猛的一踏,踏到了最远的条绳路上,回头打量着那个同样炸自己的人。
“对面兄台干得好!不能让这个恶棍过河!”那人忽然大吼。
“多谢兄台帮衬!哈哈,魔教护法,你死到临头了!”对岸的人哈哈大笑,接着同样大吼,一副义正言辞的表情,“——魔教护法!你们魔教,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对七剑大侠们苦苦相逼,恶事做尽!民众早已怨声载道,乃是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今天我陈勇义替天行道,有我在,你休想踏得对岸来!”
开玩笑,七剑出席一次有多难得啊,七剑之首就在台上站着呢,不好好表现怎么对得起这天赐良机!
“……”齐鹭尧眯起眼睛。
在场的人立刻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纷纷严肃起来,刚刚缩头缩脑不敢正眼看他,现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瞪着他了。就是嘛,这样才是正派人士应有的气势!
也有人眼光毒辣,看出了端倪。局势一边倒,周围一片都是叫好的声音,然而水面如此动荡,那绳子都快飞出去了,他怎么还能站得住……?
殷蓝面色怪异,感觉哪里不对,瞅了一眼易水生,发现这小神医也正一脸被侮辱了智商的表情看着自己,二人不禁相视一叹——妈的,这家伙是个智障吧。
你替天行道,就是想方设法把他炸落水?我不觉得这件事除了有点丢人以外能对魔教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还有你麻痹打的是友军。
“碰碰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终于轮到了最后一条绳路,前后夹击让这回绳上的齐鹭尧无处可躲。绳子几乎要荡出水面了,饶是轻功拔尖如齐护法,身形也不禁左右晃荡。水上,没有支点,落水是一定的,这些家伙今天看来是一定要看自己的糗了……齐鹭尧皱眉。
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这位……这位兄台!这个替我们抱不平真是多谢了,但是你这样会波及到两侧的行船,而且后面的人也还要用……”
“得了虹良,你还真以为他在替你抱不平啊?”易水生懒洋洋地打断似乎是想冲他喊话的徐虹良,看着对方懵逼的表情觉得可笑,“不是吧,你还当真了?谁会那么仗义替你得罪魔教啊?虹良啊虹良……在这种事上,你还真是傻的可以的。”
“……”徐虹良眨眨眼。
揽英台上的人莫名感觉都被打脸了,神色怪异,没人说话。
“呀啊——”
“救命啊——!”
“英雄好汉行行好换个地方切磋,放过小的们吧——”
台下,河中水花一朵接一朵,一条绳上的木板前后夹击一个接着一个的“嘭啪”炸开,尖叫声此起彼伏。水浪荡得厉害,两侧船只越晃越凶,齐鹭尧尚可站在最晃的绳上不成问题,船里的人可是吓得声调都变了。……都是家丁仆役,本就贱命一条,没人看得上也就没人会在乎,眼瞅着船就要翻,一个个喊救命的求饶的都开始叫,听着凄惨得很。
齐鹭尧咬牙,瞟了一眼晃晃悠悠的船只们,心下暗道不妙。这些傻逼们做事不计后果,船一翻死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这么下去,掉下水的就不止我了……可恶!自诩名门正派,魔教不在乎人命,你们也不在乎吗!
现在有你们了,赵枭追杀七剑在江湖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时怎么不见你们?
火烧西海峰林,砸打毁玉蟾宫,千人围堵客栈,那些真正的九死一生,怎么不见你们?
【……名门正派……】
他怒极反笑,垂下头,狠狠地“呵”了一声。
“魔教护法!你完了!”
“哪里逃!”
前后两个人同时一声大喝,两颗霹雳弹一前一后向他飞来。
齐鹭尧嘴角一挑,顷刻间,“轰”地一响,水浪滔天,三条绳路残骸四散飞去,气浪水波四下冲散。……混着船中之人的尖叫和岸上群英的惊呼,最后两个霹雳弹,一齐炸飞了最后一块木板。
【——不过如此——!】
溅起的水花落回湖里,飞得高的甚至飞到了二楼。揽英台上的人后退几步纷纷抬臂遮挡。
……徐虹良有点笑不出来了。

“哗啦哗啦——”
水浪回落,水滴停歇。
这么大阵势,糟了,他恐怕要吃亏!
徐虹良心下一紧,赶忙几步上前,向下望去——

“……”
湖面船只平安无事。
岸上两拨人目瞪口呆。
徐虹良慌忙探头望出去,接着忽然就愣住了。
齐鹭尧站在那个放霹雳弹的人身边,一脸平淡,右臂弯曲在身后留了一手,羽鳞镖明晃晃地指着对面人的鼻尖,青衣猎猎,身后是一片狼藉的湖面。
……那双眸子,杀意四起。

【“恩公,如果您认得青龙门主,能否告诉我……您有找到家父的尸首吗?”】
【“……孩子,你是齐轩的……”】
【“是,我,我姓齐……我想知道,青龙门,还,有人吗……”】
齐鹭尧的眼睛藏在鬓发后面,看不清他此刻作何表情。
对面的人冷汗都下来了,霹雳弹就捏在手心里,而羽鳞镖尖抵在鼻尖上。意思很清楚,只要他敢妄动半分,下一刻这锋利的暗器就能从他脑袋后面穿出来,带着血和脑浆扎在地上……没人能比齐鹭尧更快。

【“孩子,没有什么青龙门了……”】

【“你们齐家,应该……就剩你一个了……”】

【“他们究竟惹上了什么人啊,这是满门抄斩啊……”】
【“太可怕了,魔教这么会这么狠啊……”】
【“青龙门不是名门正派吗?为什么没人出手相助啊……”】
【“但凡有一个门派帮帮他们也不会这么惨啊……”】
【“齐轩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他儿子呢?齐轩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你开什么玩笑,所有人都死了赵枭会让他儿子活着吗?”】
【“而且啊,就算他儿子活着又能怎样,谁敢收留他?那可是赵枭啊……”】
【“是啊,谁敢得罪魔教啊……”】
【“啧啧,可惜了,青龙门,名门正派啊……”】
【“是啊,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

齐鹭尧低低念道,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周围人愣了一下,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拔出刀剑对着魔教护法,个个义愤填膺。
“魔教要开杀戒了!”
“放开他!别逼我动手!”
“你什么意思?名门正派杀的就是你这个魔教护法!”
“识相的放下武器!武林集会岂容魔教放肆!”
“魔教护法!……”
……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没有一点改变。
道貌岸然,见风使舵,无利不起早,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魔教能横行霸道猖狂几十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乌烟瘴气的江湖,其实,没有一点改变。
齐鹭尧冷笑一声,微微发颤。
名门正派,呵,不过……如此。

“各位息怒。集会严肃,意在维护太平,见不得舞枪弄剑,大家都冷静一点。”
忽然,沉稳平和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众人一惊,剑上刀上的气劲都卸了开去,回头却见许至臻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揽英台。
“盟主!”众人连忙收了刀剑,抱拳行礼。
齐鹭尧不动声色地收了羽鳞镖,回身,对上走过来的许至臻,眼底的杀意一瞬间收了个干净。
许至臻踱到齐鹭尧身前,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方才炸他那人,抱拳行礼:“齐护法不要见怪,这位少侠不懂规矩,玩闹的有些狠了,年轻人毕竟做事莽撞,还请齐护法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
“……”
这番话听起来着实可笑,他口中的孩子比齐鹭尧大了不知多少,看起来怎么也要二十好几了。……然而江湖事有些是说不清的,齐鹭尧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既然许至臻台阶瞎给,拿自己也就蒙着眼下吧:“许盟主玩笑说的到好,这般情势叫玩闹?我站在水面上尚且如此狼狈,别人岂不是要命殒于此?……气盛虽好,弄出人命,总归是大事。”
“齐护法说的是。”许至臻看了一眼这才上岸的人,他们刚刚都曾在船里鬼哭狼嚎,“话说回来,方才的渡河真是精彩绝伦,不愧是刺虎教第一护法,齐护法脚下功夫当真漂亮,堪称登峰造极,如此轻功,许某人真是自愧不如啊。”
这番话倒不是客气,刚才炸开的一刹那,别人瞧不见,像许至臻这样的高手可是看的一清二楚。脚下支点炸碎,他故意不躲开,气浪推他向上飞去,然后他踩着飞起的浪花衡越了半个湖面落在了对岸。……一切快得令人咋舌,许至臻甚至没看清他是何时抽出了腰间暗器,但就那一下,脚踏飞浪,已经够他惊讶好一阵子的了。
他走来时刻意留神了一下,齐鹭尧的靴子是干的,至少脚面上还是干的。鞋侧有些水渍,想必是站在绳上被水花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但踏浪的那一下,绝对没有沾湿他的鞋。
“许盟主过誉了,齐某人不过区区虾兵蟹将,狼狈不堪,实在惭愧……”

……这个人,武林第一轻功,能说得上吗?

看着抱拳客套的魔教护法,许至臻微微皱眉,暗自思索。



【拾】
“护法?!这……你怎么来了?四堂朱无戒见过护法!”
许至臻一愣,猛听身后油腔滑调的声音,顿时又是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
齐鹭尧抬眼望去,胖子从后面绕过许至臻,颇显谄媚地凑了上来,抱拳行礼,腆着一张脸嘿嘿地笑着。……护法大人有些不耐烦,他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他本来就不想来,过来的初衷是来杀人的,结果一来就看见苦苦瞒着的徐虹良居然阴差阳错地也出现在了这里,马三娘打量自己的眼神那么明显他又不是瞎子,方才又让一个不知哪家出来的小人暗算,眼下又得摆出架子跟许至臻好言好语地客套……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车轮战啊!何况他齐鹭尧又不是好脾气的人!
“朱堂主,幸会。”他快烦透了,随便说了几个字。
“呃……”
这话简直太可笑,自家护法跟自家堂主说幸会。
“这个……诶嘿嘿,能在这里见到护法真是意外,说起来咱们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了吧……”见他脸色不对,朱无戒反应极快,“护法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歇一歇,歇一歇!眼瞅着午宴就要开始了,咱们……进屋?还是先去落脚客房休息?你说!嘿嘿嘿嘿,俺老朱给你安排!”
……许至臻面色难看地皱起眉。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恰到好处的巴结也是一种本事。朱无戒显然说中了齐鹭尧现在最想做的事。可能是马三娘打量的目光太露骨,可能是徐虹良在场让他觉得不舒服,可能是眼下一群人围着他更是烦得厉害,齐鹭尧做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转而冲着许至臻一抱拳:“承蒙盟主厚爱,刺虎教不甚感激。一如朱堂主话,在下一路赶来,委实乏累,请容在下缺席午宴,失礼之处,还望许盟主莫要见怪。”
“……”许至臻一愣,立刻做出一副遗憾至极的样子,“这……齐护法,相聚不易,这个脸还不肯赏许某吗?午宴怎能少……”
“许盟主言重了,刺虎教能受邀出席已然荣幸之至,在下个人原因,身体不适,确是失礼,只望盟主不要怪罪罢了。”
“唉……既然如此,许某人也不好勉强。遗憾啊,齐护法。”许至臻摇摇头,叹了口气。……实际上齐鹭尧这么说他简直是喜出望外。毫无疑问,名动天下的七剑五人是当之无愧的坐上贵宾,可刺虎教第一护法的分量也丝毫不轻,魔教和七剑的过节早就是明面上的秘密,徐虹良就在揽英台上坐着,难不成要把齐鹭尧请过去,两人并排?午宴难道要把这两人和各大掌门安排一桌相互敬酒,“徐剑主您诸事留神”、“齐护法您夜路当心”?
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许某尚有冗事在身,恕不相送。你们,给齐护法带路,伺候歇息,午食送去。”许至臻冲他拱拱手,转而吩咐家丁好生伺候。齐鹭尧礼貌地颔首抱拳,许至臻看着全程没把自己放眼里的朱无戒,眼角抽搐了几下,“……烦劳朱堂主送贵教护法歇息去了。”
“好说好说!”朱无戒就在等这句话,跟这些人奉承来奉承去,日后又不打交道,还不如巴结自己上司来得实在,“护法,咱们走吧?我给你开路!嘿嘿嘿嘿……”
“在下告辞。”
“齐护法慢走。”

“……”
揽英台上的众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殷蓝看了徐虹良一眼。徐虹良面色复杂,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
马三娘看着渐行渐远的青衣金湛衫,朱无戒油腻的声音隔着老远还能听到。周边恢复了正常,掌门们有说有笑,她面向揽英台,盯着二人,微微蹙眉。
巧合吗?
他腰上的玉佩不见了……

“护法,教主此番让你来,不是单单来出席武林集会,对吧?是不是说了什么别的事呀……”
“……”
齐鹭尧撇了他一眼:“你想反探本使者的情报不成?”
“诶呀,护法,跟俺老朱你还藏着掖着……”宗门护法是一派情报之枢纽,泄露他的相关信息在任何宗门都是重罪。眼看着齐鹭尧张口就上纲上线,朱无戒知这人今天心情差,赶紧套近乎,“你看,你别紧张嘛……其实呀,护法你是来约人谈判的对不对?约一个叫胡一刀的人谈判对不对?俺老朱都知道,因为这事就是我一手操办的!嘿嘿,你先去休息,等到晚上咱们一起去吃个饭,把这事谈妥了,胡一刀那家伙可是早就想见见你齐鹭尧齐护法的尊荣啦……”
“……”
齐鹭尧眼角跳了一下。
朱无戒也没注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开来。
家丁引路,青衣护法端着架子,矮胖堂主巴结谄媚,一行人朝着后面栖息寄宿的客房走过去。
……他衣袖下的手,攥紧的拳,一直没有松开过。

【“孩子,没有什么青龙门了……”】

【“你们齐家,应该……就剩你一个了……”】

“……”
那孩子有点懵。
没有青龙门了?
什么意思?
齐家就剩我一个了?
其他人呢?
爹是……死了?
……

男子看着愣在原地的孩子,一言不发,两眼发直,无助的大眼睛里盛着对这突然的悲恸无法接受的迷茫。……这孩子多大?六岁?七岁?他知道什么是灭门吗?天悬白练毁了,青龙门伏尸遍地,青光剑主死无全尸,夫人被炸碎尸骨无存。偌大的门派上到齐轩门主下到账房管家无一活口,几百条人命,年幼的,年老的,病弱,孕妇,一夜之间全都——
“……”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要怎么开这个口?
……或许可以不这么直接地把实话说出来,毕竟他还这么小,又小又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在没有必要背上如此沉重的担子。
那孩子眸色灰暗,眼神放空,呆坐良久,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刚刚在说什么。
男子有点于心不忍,缓下语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孩子,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跟我说,这里的人都会帮你的。”
“……”
他眨眨眼,整个人愣怔着,似乎是很费力的反应了一下这人在说什么,然后僵硬着身子,慢慢转头去看他。
男子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拍拍孩子的肩膀:“齐鹭尧?……你还好吗?”

“……”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孩子双眼无神,就这么怔怔的看着他。
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眼底泛着波光,一滴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孩子表情木讷,许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落了泪。……眼前有很多东西在一一回放,那晚的一切又浮现出来,火焰,旗帜,燃烧的房屋,厮杀的喊声,青光剑引下的雷电,爹和娘愤怒的咆哮,轰鸣作响的九天白瀑,无尽崖底的抱剑一跃……
他忽然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般,惊慌地四处张望。
“你怎么了?”床边男子一怔。
暗青色的宝剑挂在床头。孩子张望中看到了他,愣怔着安静了下来。
“青光剑……”他喃喃道。
对了……这是父亲的佩剑……
父亲已经……
母亲……还有家,还有那些叔叔爷爷们……天悬白练……
都已经……

“……我……”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孩子醒来的三天前,刚刚远途回来的男子又出谷去,专门去了一趟天悬白练。深夜才回来。

“您说什么……!?”

在屋中等他的年轻官士看到他回来,听罢叙述,大吃一惊。

“嗯。我也很惊讶。”男子把斗笠挂在墙上,微微蹙眉,“整个门派上下,几百人,一个活口都没有了。栖凤山一片狼藉,我找不到齐轩的尸体。”

“……”

年轻官士看着他解下披风坐到桌前,满脸惊愕,男子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他却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在屋中踱步。

“青龙门……青龙门……没道理啊……”他蹙眉,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谋侠齐轩,七剑之一,江湖上的名号是响当当的……怎么会被灭门呢?青龙门是名门正派啊,谁会跟他们这么大的仇?而且这个宗门,青光剑主的宗门,怎会、怎会……”

“怎会如此脆弱,被人灭个干净,对吧?”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官士停住踱步望向他,他喝干碗中水、长舒一口气,“……我要是没去那里看一圈,肯定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沐霖,不要错怪他们,那里死掉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躲在屋中的。”

“……”

官士一愣。

男子抿抿嘴,很感慨的样子,眼中眸光闪动:“……我去看了一圈,天悬白练那一块已经跟屠宰场似的了。死掉的人手里都拿着武器,还有一些女人,估计最后能战斗的连女人都上了……一些老弱病残有的被炸死了,有的死于自杀,蓝衣的尸体和黑衣的尸体混在一起,估计是抱着炸弹扑上去的……反正不知道是不是屠门的人把退路堵死了,没人逃走。”

“每个人死的都很悲壮……我难以想象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轻声说。

“……”官士沉默了。

已经入夜,今夜月色正好,明晃晃的圆月挂在空中,夜空澄澈,月魔花开,月魔花香飘散满谷。……二人所处的房间也充斥着神秘的芳香,但是静默无语的二人却表情复杂,良久无话,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

“……我得把这件事禀报陛下。早做提防。”半晌,官士低声说,声音低沉。

男子点点头,右手插进发中,托着脑袋,长叹一声:“嗯……。青龙门,唉……世上再无青龙门了。”

“月魔宗,青龙门,相距不足百里,却能几十年来相安无事,齐轩门主气量非一般人可比。可惜啊……还未能交识就……唉。”

“……”官士垂下眼帘。遗憾,惋惜,疑惑,感慨,表情复杂。

“说起来,您救回来的那孩子……确实是青龙门的人?”顿了半刻,官士回头望向男子。

男子点点头:“怀抱青光剑,身着蓝衫,不可能还有别的答案。”

“那你可要想好,他醒来以后,你要怎么告诉他满门被屠的事实。那孩子最多只有六七岁。”官士叹了口气,转回身,望向门外一轮浩荡明月。

 

“而且,不管屠了青龙门的人是谁,你要收留这孩子,就是跟那人作对。……你先想好咱们月魔谷有没有这个实力。”



【壹拾壹】
惠道六年畅月十一日生,出身青龙门,六岁家变,九岁入教,此后的十年间,黑虎崖变成了齐鹭尧的居所,直到今天,差三个月,便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了解他过去的人——虽然天底下这样的人找不出几个——都知道他的背景很复杂。这个复杂可不是攀上了哪里的高枝抱上了谁家的大腿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的那种概念,他没那个福分也放不了那么低的姿态,人们只是单纯地说不清他的来历罢了。……就是当年提他做护法时,探他底的赵枭都没发现关于他身世的清晰头绪,这个人就像一个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环环相扣,如若不是他愿意让你知道,就算绕死你也走不出这个迷宫。
比如,问题之一,六岁家变九岁入教,那中间空白的三年间,这么小的孩子去了哪里?
“……”
青光剑主无法解答世人的疑问。
每每遇到这些或善意或刁难的问题,他就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多言,或插科打诨,或借故走开,只是不会再多说一句相关的话了。
问问题的人其实未必是真想得到答案的人。齐鹭尧深谙此理。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毕竟月魔谷已经都不在了。

……所谓月魔谷,是齐鹭尧到了以后才知道的名字。世人恐怕和当时的他一样,没几个知晓此地更没几个在意此名的,在青龙门的时候这一块就是个无名的山谷,他身体不好,不出远门,甚至都没到过这里。直到来到这里之后,他才知道这座山谷的名字,才知道不甚起眼的幽幽谷底竟是一派别有洞天。
酋水河下游连着栖凤山源地,一条清河将九天白瀑与幽深花谷串了起来。与源头那轰鸣咆哮着的天悬白练不同,酋水下游平静得很,水面更扩,水深更广,两岸俊美巍峨的山崖倒影映在湖面上,显得河面之下越发深不见底。偶有竹筏漂泊在酋水河上,水波平静,顺势而下,徐徐缓缓地拐个大弯,转而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谷间。
月魔谷人大抵是不用中原纪法的,说到江淮梅雨塞外落霜究竟为何,恐怕也难得要领。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年法,外人看不甚懂,他们也语焉不详,但出生在这里的孩子自是打小受其熏陶,个个称得上是烂熟于心。……来到这里,你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怪人,这里的一切都不再适用于曾经那套常识,一些只属于月魔族的点滴韵味渗透在这个花谷的丝丝角落,让人在不经意间惊讶留意,眼前一亮,赞不绝口。
这是一个不与世俗纷争掺搅的世外桃源。
这里没有朝廷,没有繁世,没有武林,没有江湖,没有万千苍生,没有黑白正邪……有的,不过只是一狭谷底,一条酋水,一众月魔族民。仅此而已。
……

它是狰狞在齐鹭尧心头永远也好不了的一块伤疤……。

“……久病体弱,脉沉状,不省人事,是伤寒坏症的表现。今天是第二天?”
“是……。”
沐霖将孩子瘦弱的手腕放回衾被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想这么说,但是很抱歉,沐霖能力有限,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了。”
夹谷归九一直靠在身后的门框上,默默地盯着坐在塌前的年轻官士。闻言眼中划过一丝失望,转而又安抚似地笑了笑:“不,怪不得你……只是如果你也没有办法,恐怕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先生,这孩子没救了吗?”少年皱眉,看上去很沉重,语气都跟着严肃了下来。
夹谷家的兄妹都凑在官士身边,一脸认真,直直的盯着榻上的孩子又望着无奈的沐霖,两双眼睛一眨一眨,看得人分外惭愧。……沐霖苦笑了一声,浩峰这孩子有一副跟他叔叔如出一辙的好心肠,这是他第一次救助外人,眼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逝去自己却无能为力,无论如何,对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都实在是有些残酷了。
“我会尽力,但是结果我不能保证。”沐霖看了身后夹谷归九一眼,不出所料看到他眼前一亮,暗自笑笑,又望向兄妹二人,“……小公主,药房里还有一些细参,麻烦帮我抓一两过来罢。浩峰殿下跟着一起去比较好,识草药是很实用的技能,有必要学习,这点上你的两个妹妹做的可比你好多了。”
少年皱起一边眉毛,看着笑得颇有几分得意的小妹,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女人家的玩意,她们学学就可以了。”
“没大没小,先生让你去你还不快去。”夹谷归九走过来拍了少年脑瓜一下。少年揉揉脑袋,牵起妹妹的手走出房间,小姑娘活泼好动一蹦三尺高,转眼间就撒开了哥哥的手跑到前面去。
沐霖无奈的笑笑,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背影感慨:“小公主长高了啊……都到大殿下胸口了。”
“嗯,再有两三年,就能赶上她二姐了。”归九笑笑,走到他身边,看见榻上的孩子后不自觉地脸色一沉,眉头又重新皱在了一起,“唉……也不知道这孩子家里到底招惹了谁,这么小也都不放过。”
“……他抱着的这把剑很有意思。”沐霖把目光投向床边的宝剑,“剑鞘靛青,做工精细,剑柄带电,如果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七剑之一的青光剑。再加上咱们附近除了青龙门没有别的宗门……”
“……可我还是觉得很荒谬。”归九皱皱眉,看着昏迷不醒的孩子,一只手抵住下巴,“青龙门……怎么可能呢?谋侠齐轩……”
沐霖摇摇头,垂下眼帘,望着榻上孩子苍白的脸色。
夕阳西下,日头隐没,地平线上的火烧彤云映红了半边天,偶尔传来鸟雀的叽喳声,转眼间身影消失在丛林上空。……傍晚时分,天要黑了,谷中月魔花开始绽放,幽幽香气已经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我想去一趟青龙门。”
夹谷归九望着半个火红色的夕阳,忽然说。
沐霖一愣,扭头望向他:“现在?”
“嗯……现在。”他转回头,看了一眼官士,两步走到墙边拿起墙上的斗笠,“……就是去看一眼,不会太久,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会不会太危险?这才两天,万一真的是青龙门的话杀人者一定还埋伏在天悬白练附近……”沐霖一惊,赶紧站了起来,他知道这个人向来是说什么就要立刻去做什么,“而且你也才回来没几天,这么快又就要出谷去?你也太着急了……”
“放心吧,我没事,又不是出去跟别人打架,就是看一眼是不是栖凤山的祸端,我们不能救了半天不知道救的是谁家的人。”归九摆摆手,迎上沐霖担忧的眉眼,“另外,不是最好,如果真的是青龙门的话,咱们也要上点心了……毕竟两家离得这么近,相距不过百里,你怎么知道对家是跟齐轩门主有仇还是想屠尽栖凤山呢?”
“……”
沐霖垂下眼帘。……说的在理。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归九把斗笠戴在头上,“不过在我回来之前——”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沐霖笑笑,难掩眸中担忧,“不过,归九大人,千万记得,安全第一,天悬白练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还是不要被人看到的好。”
“放心吧。我走了。”
夹谷归九冲他一抱拳,一个纵身飞跃到物外房檐上,接着几个蜻蜓点水,矫健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谷中郁郁葱葱的植被间。沐霖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静默无言,左眼叆叇映出天边红色的夕阳余晖,眉间担忧的神色一览无余。
……起风了。
晚风撩动他宽大的衣摆,和着林间沙沙的树叶声,无比清晰。

“……你……你开什么玩笑?”
“你不明白,沐霖,那孩子的事不能说!”
“如何不能说?大人,你是不是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我们冒不起这个险啊!”
“我知道!可是你也知道那孩子伤得这么重,如果得不到救治必死无疑!就长兄那个脾气,你今天把这件事告诉他,他明天就能把他扔出去,你忍心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横死街头吗?”
“大人!我是医者不假,可我同时还是陛下的辅佐官,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报啊!而且你想想,对方可是青龙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能把青龙门屠尽的势力咱们招惹得起吗?”
“不管这人是谁,屠人满门,定是个歹毒至极的家伙,可咱们这么做不也是不仁不义吗?与其见死不救,明明能救却昧着良心看着他去死,他还那么小,跟小鹿差不多大!你教我如何能做出这等残忍之事!”
“大人!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现在发了善心帮了他,日后被人找上门来谁帮你?你只想到这个孩子的生死,那月魔族几百号人的生死呢?你都不管了?孰轻孰重孰内孰外,这难道都分不清了吗?”

——“沐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冷血的!”

“……”
窗外传来遥远的怒喝,屋中烛火悠悠晃了一晃。
桌前少女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回头望向远处,轻叹一声。
夜间静谧,皓月当空。正值深夜,明月悬挂于瀚空,月魔花开满谷,香气四溢。……孩子静静地睡在屋中,苍白的小脸眉头紧皱,少女坐在桌前望着塌上瘦弱的孩子,眼神复杂,一双如水眼眸掩映着桌上烛火,额间玉坠浮着点点柔和的光亮。
月夜寂静,偶有蝉鸣,衰弱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侍卫低低的“大人”。少女一愣,起身,刚好身后门被打开。
沐霖迈进屋中,脸色阴沉,人显得很疲惫。他向里屋走来,抬眼,猛地看到桌边的少女,顿时惊了一下。少女笑笑,牵起裙摆一角向他行礼:“先生,好久不见。”
“……”沐霖愣神。
眉眼温柔,蜡裙过膝,额间玉坠晶莹剔透,颈间银项精致夺目。……他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惊喜,不禁喜了面色:“这……公主殿下?”
少女笑笑:“先生这么惊讶干嘛?莫不是乌木塔时常闭关,已经不敢认了。”

……夹谷一氏一共兄妹三人,大哥夹谷浩峰,三妹夹谷兰鹿,这位少女,就是三兄妹中的二公主,夹谷乌木塔。
沐霖今晚心情差得很,满眼疲惫,进门来却看见许久不见的二公主在屋中笑脸相应,惊讶之余也多了些欣喜。二公主乖巧温婉,善解人意,很讨人喜欢,只不过身为月魔族护花使者时常在揽月台上闭关,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从小就履行着关禁闭一般的祭祀天职。能在这里见到前几天刚又闭关的二公主,着实是沐霖没有想到的。
“不必多礼,殿下。”沐霖快步行至桌边,向她示意请坐,边说边笑弯了眉眼,“你呀,忘得了谁还能忘得了你这护花使者,我还没老到那么惨呢。”
“先生记性好是出名的嘛。”乌木塔笑笑,伸手执起茶壶。
月色寂静,深夜幽香,沐霖接过少女递来的茶杯,眼中浮起一阵欣慰之色。……夹谷三兄妹都是他的徒弟,礼仪也好学识也罢,全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看着自己的徒弟给自己敬茶,沐霖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成就感,这些孩子都懂事了。
“殿下这是出关了?”沐霖揭开茶盖。
“什么关不关的,待在揽月台不是常态吗?闭关一说不过玩笑罢了。”乌木塔笑笑,“说起来,小鹿是不是到了长待在百毒洞的年岁了?你们可不能为难她喔,她不是我,待不住的。”
“我知道,你不用操心。……蛊术这东西还是没必要全学,我已经跟陛下商量过了,学上一部分自保就可以,何必伤人性命。”沐霖盖了几下茶沫道。
乌木塔抿抿嘴,偷偷打量着沐霖的神情。年轻官士好像并无不对,她暗暗鼓气,不禁轻声问道:“那个……说起父王啊,先生,你刚刚和叔叔吵架……是要告诉父王什么事?”
“……”
沐霖的手顿了一下。
乌木塔赶紧执壶又给他续上,偷偷瞟着沐霖的脸色。
半刻无言。……沐霖抿抿嘴,垂下眼帘,眉宇间重新出现了那种低沉。

“你听到了……?”
“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乌木塔小声说。
沐霖摇摇头:“我知道。……我们两个声音那么大,没有吓到你才好。”
他放下茶杯,揉了揉额角,不轻不重地长叹了一声。乌木塔眨眨眼,有些忧虑地蹙眉:“……先生,你别生气,叔叔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太着急了说的是气话……他不是有意的。你怎么会是冷血的人呢,先生最温柔了……”
“……”
夜色很静,烛光在灯油上微微晃动。沐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斜斜地映在墙角。
他有些疲惫,摘下左眼叆叇,凑近袖口一下一下地擦着。眼前一片模糊,橘黄色的火光充斥着视野,纠成一团,不甚清晰。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大人的话未必不对。”半刻,沐霖忽然低声说,“我或许真的在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变得冷血了……我也有这个感觉。我也许该反省一下自己。”
“不是的!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乌木塔有些着急,额头间的玉坠都跟着晃了几下,“我学飞天舞伤了脚的那次还记得吗?如果不是先生每天给我按摩脚踝治了半个月,恐怕现在护花使者都要换人了……小鹿学蛊术,大哥识草药,哪件都不容易,哪件都是你最上心,天底下谁都可以说冷血唯独先生不可以!我夹谷乌木塔第一个不同意!”
“……”
沐霖一愣,片刻后,淡淡苦笑,没有多言。
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月魔花香四溢,止间,静默无声。

“……说起来,殿下,你不在揽月台待着,怎么出来了?”
半晌,沐霖放下茶杯,换了一个话题。
乌木塔回过神来,赶紧笑了笑:“啊,这个啊,我可不是偷懒喔!……我是看见谷外结界被人短时间内打开了两次,之前被打开我知道是叔叔和大哥出行回来了,后一次没接到通报,想找你来问问侍卫却说你不在府邸,我只好出来找你咯。听闻叔叔捡回来一个孩子这几天由你负责救治,我就知道在病患房间里等肯定能见得到,果然,半夜不放心,跑过来了吧?嘿嘿……”
“……”沐霖不语。
乌木塔最接近揽月罗盘,谷中磁场结界的变动能第一时间得知,故而进出月魔谷都要先跟揽月台通报。……本想换个话题,结果还是没绕过去,沐霖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那个啊……是归九大人出谷去了,因为马上就回来了所以没跟你说,忘记了……抱歉。”
“出去干什么了?”乌木塔一愣。
“……办了点事。”沐霖含糊。
乌木塔眨眨眼睛,苦笑几声:“先生,你……这种回答要我怎么跟父王禀报嘛。”
“……”
沐霖的脸色更沉了,喃喃自语。
“是啊,他到底要我怎么跟陛下禀报啊……”
归九与沐霖,可以说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二人一文一武,一政一卫,是族皇身边最重要的两个心腹。他们之间很少有分歧,如今这般争吵更是少见,乌木塔记忆里似乎没有几次两人能吵成这个样子。少女看着消沉的辅佐官大人,有点于心不忍,沐霖性情温柔,从不与人争执,能像今天这样吵架,恐怕,真的是件棘手的难题吧。
“不要管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这些复杂的事情。”沐霖勉强笑了笑,摸了摸乌木塔的脑袋,“赶紧回揽月台吧,擅离职守是重罪喔,我可不帮你打掩护。”
乌木塔显得有些担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末了又恢复了忧虑的表情。她望向沐霖疲惫的眉眼,那双眼睛光芒黯淡,沉重不堪,心下一痛,不禁轻声道:“先生……我还想跟你说说话,能再留一会吗?”
沐霖笑笑:“嗯?你还想说什么?”
乌木塔沉默了一会,低下头去:“其实,先生……我想的很少,并不能理解你们在争执什么,不过比起别人的事,我更关心自家的事,不管你们在为谁争执,我都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伤心,也不想看到你和叔叔结梁子……你不要太难过,先生是最好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
沐霖一愣。
乌木塔抬眼,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叔叔忠义,不平之事最犯他的忌讳,有时候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知道叔叔一直把先生当做最好的朋友,只有跟先生说话时才不去瞻前顾后……所以你不要太在意喔,叔叔不是故意的,他现在一定在一边后悔一边骂自己莽撞呢,叔叔的性子,先生应该最了解呀。”
“……”沐霖眨眨眼,一走神,脑海里浮现出归九懊恼的样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啊……他就是个滥好人。”
“对嘛!叔叔就那样,你急也没用啊。”乌木塔笑笑,望向榻上的孩子,“虽然不知道这男孩是谁,但人是他救回来的,他想负责到底也是情理之中,谁让他是叔叔呢?而且这人看起来,说实话……真是很惨。”
“……”沐霖面色一滞,看向里屋昏迷不醒的男孩。
整整两天两夜,这孩子脸色苍白,额头发热,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归九说的对,如果把这种状态的孩子赶出家门,他在外面只能是一死,基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可是,要瞒着不报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对月魔族负起责任,如此危险的事情却瞒着不报,一旦出事,他如何担得起全族人一声声叫着的“沐霖大人”?

“是……这孩子很可怜,我也知道……”
“双亲被杀,家破人亡,身受重伤,手无缚鸡之力,永无报仇之日,不如说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家门不幸,只怕这孩子就算是活下来,今后的路,没人帮衬,也要步步为艰了。”
乌木塔一愣:“这不是……!”
……跟你一样了吗……

【“沐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冷血的!”】
是吗……
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已变得冷血了吗?
对一个佐官长来说,进尽忠言是矢志不变的职责,可如果我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究竟如何取舍呢……
“……”
沐霖垂下眼帘。
“……殿下,你先回去吧。”
“天就要亮了,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四月初六,雨来,月魔花长势良好,酋水如常,近期内罕有大变。”
“族中事物如何?”
“回陛下,族边吊脚楼的修缮已经完成,月狼门的访交定在十日后,近几日无事,全力准备月魔圣祭。”
“好。沐霖,天象如何?”
“……”
一旁的官士抿了抿嘴。

清晨,月魔谷正中的竹楼里例行朝办着早会,族皇夹谷都什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左一右站着侍卫长夹谷归九和佐官长沐霖,下面是月魔谷各处的一众官士。……月魔族虽小,组织还是像模像样,每日清晨的早会必不可少。这是夹谷都什定下的规矩。一来可以及时了解谷中各项情况,及时处理,二来可以时刻提醒包括自己在内的皇族官氏,权力没有那么好捏,掌权者必须更加操劳,否则月魔谷断不留傲慢之辈。
“沐霖?”没听到回答,老夹谷望向右边的佐官长。
“……”夹谷归九也在看他。
沐霖沉默片刻,抿抿嘴,终于走上前来,对着皇坐正中的夹谷都什行了一礼。
这是要说什么……众人寂静,默默地望着这个年轻的佐官长。
“……”夹谷归九微微蹙眉。
“启禀陛下,沐霖昨夜观星象,岁星颇进,偏离十二次星纪,直抵玄枵,玄枵位易,星象颇为反常。”
“哦?”族皇皱眉,“说详细些,此为何意?”
“……”沐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启禀陛下……鲁襄公二十八年春,也曾出现过这般星象,后有宋郑二国饥荒,故为不详之兆。岁星属木,为青龙,玄枵之星宿作女,虚,危,属蛇,龙在蛇下,蛇乘龙是为反常之意,青龙之势减弱,恐有大患。”
“是何患?”族皇问。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月魔圣祭了,这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沐霖向略显紧张的夹谷都什摇摇头:“陛下莫慌,岁星并非月魔谷之星宿,这等不祥之兆也自东来,我等并非凶源,只是可能会被波及。”
听到这话,老族皇暗暗松了口气,不过转而又皱了眉头:“……马上就是月魔圣祭,即使被波及也是不敬。凶源何处?有办法化解吗?”
“岁星属木,为青龙,四象之中青龙在东,而月魔谷之东方……”
沐霖顿了顿,抱手一揖,语气浅淡却一字一顿——
“就只有青龙门了。”

“……”
夹谷归九的手不自觉攥紧。
族皇一惊:“青龙门?就是七剑齐轩的那个宗门?”
“栖凤山方圆百里,没有其他宗门。”沐霖颔首。
“青龙门怎么了?”夹谷都什捋捋胡须,望向身边另一个人,“归九,乌木塔说昨夜你出谷去了,可是因为此事?”
“……是……。”夹谷归九跨出几步,抱拳行礼,“昨夜……沐霖说天象有变,东方煞气很重,我担心有诈就去看了一下……”
“是青龙门?”族皇问。
“是的……。”
“那边怎么了?”
归九硬着头皮:“青龙门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仇敌,被人袭击了……具体情况不好断言,不过目前看来,天悬白练处,是已经没有活口了。”
“什么!?”
“那个青龙门居然……?”
“灭门了吧这已经是……”
“齐轩呢?他不是七剑吗?”
“谁下的手啊……”
夹谷归九话音一落,吊脚楼里立刻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一众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惊于那么大的宗派居然一夜之间就惨遭灭门,毕竟两家离得近,就算不相往来也并非没有耳闻,堂堂青龙门突然之间就覆灭了,这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族皇陛下压着眉头,面色严峻,右手下意识地捋着胡须。
夹谷归九微微扭头,看见身边同站的沐霖。他仍然颔首,收袖挺身,遮住半边脸的刘海从这个侧面看过去更是将整张脸都挡住了,归九看不见他此刻是何表情。
“好了,静一静。”族皇咳了几下,下面一众官士纷纷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望向老者,“……青龙门一事,我等一众外人还是不要过多非议,就此打住。不过青龙门离我族很近,究竟是何目的,会不会殃及月魔谷,这点还是值得重视。”
说到这里,老者看了一眼夹谷归九:“归九,你暗中留神一点,至少近几日要密切关注天悬白练的情况,不过要隐蔽在暗中,不要让人发现。”
“是。”
停顿片刻,思及这个人好多管闲事的性子,老族皇还是叮嘱了道:“记着,只是暗中留意,不要做多余的事 。”
“……是。”
“沐霖,东方之煞气有办法化解吗?”老者望向年轻的佐官长。
“煞气乃大凶之气,而此天象观之,凶煞较轻,怨气较重,如归九大人所反映之情况属实,想必是与青龙门灭门一事有关。”沐霖一拱手,“死去之人不得安息,必然积攒阴怨之气。放任不管,必然影响周遭,理同乱坟岗之意。”
“那……此番化解之法,便是要让那些死人入土为安了?”
沐霖点点头。
……这岂不是要为人收尸?
还是一群不认识的人。
族皇摸摸胡子,略一皱眉,陷入了沉思。
“……好吧。眼看月魔圣祭就要来临,想必也只能如此了。”半刻,夹谷都什点点头,吩咐道,“组织一下,明天晚上去天悬白练将青龙门乱尸掩埋。动作要快,对方不一定埋伏在何处,切记莫给月魔谷招来事端。”
“是。”
竹楼外,太阳升起来了。清晨已经过去,早会也即将结束。夹谷都什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好了,各位还有没有要报的?无事了话就散去吧。”

“……陛下,沐霖还有一事。”

忽然,拱手行礼的沐霖说。
“!”
夹谷归九一愣,偏头,死死的瞪着他。

【“你不明白,沐霖,那孩子的事不能说!”】
【“就长兄的那个脾气,你今天把这件事告诉他,他明天就能把他扔出去!”】

【“沐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冷血的!”】

“……何事?” 
夹谷都什问。 
归九盯着他,眉头紧锁,脸上表情复杂。 
沐霖沉默片刻,低着头,表情隐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叆叇反光,遮住了一双眼睛。 
“是这样的……” 
“两日前,归九大人与浩峰殿下回谷之时,在酋水河处……捡回来一个孩子。” 

“?”

一众官士不明所以,纷纷望向站在前面的夹谷归九。

“归九,你又管闲事了?”老者皱起眉头。 
归九一愣:“我……只是看见一个孩子受了伤,所以……” 
“说了多少次,中原江湖水深,不要过多干涉,你知道你一个善心会不会招来麻烦?把月魔谷都牵扯进去就够了?”夹谷都什打断了他,有些不悦。 
“……”男子不语,暗自咬唇,瞟了一眼身边沐霖,不禁回头禀道,“长兄……那孩子还很小,路上偶遇,我如何能见死不救?况且我月魔谷谷中又不是没有外族人,沐霖大人不就其中之一,同样是救回谷中,区别何在?” 
族皇一愣。 
——“胡闹!外人能跟沐霖比吗!?” 
归九此言,在场众人为之一惊。族皇当即动怒。归九暗暗瞟着沐霖,清晰地看到佐官长身影一震,虽然只是很小的动作,但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抱歉,我说得不大恰当。” 
归九抱拳颔首。 
夹谷都什皱眉,不悦得很。归九不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话?这不是成心给沐霖找难堪吗? 
“……” 
沐霖终于有所反应,嘴唇微张,偏头,不易觉察地望向归九。 
归九一直在看他。 
他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 
“!”归九一愣。 
【……你究竟在想什么?】 
 
“沐霖,你想说什么,还有吗?” 
“启禀陛下,还是归九大人的这件事。” 
归九眼皮一跳。 
“好!继续!”老者余怒犹在,命令他把话说完。 
沐霖点点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深吸一口气。 
“……” 
全场安静。 
 
“陛下,请您一定要管管此事,归九大人这样做老实说我真的是很为难,每次带回伤者十有八九都会拜托我,说实话族中事物繁多,沐霖真的分身乏术,仅仅本月来说就够我忙了,月魔圣祭近在眼前,不出一个月就要到了,这几日族中大大小小事物上到星象凶吉下到祭祀用具没有一件不要我操办,就是这么忙还是忙不过来,十日后就是我们跟月狼门的访交之日,司空门主也要来,还不知道要带多少人,是不是习惯谷中生活有没有忌口,各部门准备也就罢了全部都要跟我汇报,所有麻烦的事情都赶到一起,这种时候还要时不时被拉去下诊,归九大人大概是天底下只认识我一个把脉的……本月御医院的药材房又库存不足了,说实话有将近一半都花费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面,我真是很心疼大批大批流失的药材,光成色极佳的细参都可遇不可求,归九大人用起来真是毫不心疼,您知道一株人参的培养有多么不易,更何况月魔谷的气候并不适合培植这种药材,两岸均是悬崖峭壁,谷底地形不说还有河水经过,湿气太重,冬季温度也不够低,如此一来便更显可贵,御医院的日子真是很难过,说起来您看到了吗连御医院的事都要让我经手,我是政务官啊政务官为什么连御医院的事也要管?说到最后还是月魔谷的事太多太杂,归九大人这样无疑是加重了我的工作量,眼看小公主就要到百毒洞闭关的时间了,到时候这事又是我的,小公主的蛊术我一直不赞成深入学习伤人伤己这事您是知道的我早就跟您商量过……” 
“停停停停!” 
族皇赶紧叫停了他,在场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上翻白眼,一副即将食物中毒的表情。……归九刚开始一脸懵逼,现在则是满面痛苦,居,居然一言不合就开始唠叨!说好了不率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 
沐霖耷拉着眉毛,抬起头,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 
“啊……咳,本王知道了,关于这个事,会给你加派人手的……”夹谷都什揉揉太阳穴,指指一边同样痛苦的末弟,“还有,听见没归九,不要再给沐霖找事了,再找事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跟他说吧……” 
大概是会被唠叨死的……。 
归九头皮发麻,抱拳行礼:“……不敢。” 
“好了好了,今日便散了吧,有事再奏。”夹谷都什站起身来,旁边的侍从立刻迎上。底下一众官士纷纷行礼,齐道“恭送陛下”,拱手抱拳,听着族皇陛下的脚步声从侧门离开渐行渐远。 
人们稀松下来,熙熙攘攘地散了,三两成群从竹楼里走了出去,太阳跳出云层,说话声渐行渐远,屋外传来鸟鸣,阳光灿烂。 
沐霖回身,窗下投出金色的圆形光影。 

……早会结束,天晴。正值辰时。

 沐霖是最后一个走出竹楼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打扫院落的侍从一下一下扫着地,“擦——擦——”的声音在空中传得很远。长院门口有一颗茂密的樟树,树冠繁盛,朝阳的光芒尽数铺散下来,摇摇晃晃,在阴影里投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归九正默默地望着他。 
“……”沐霖抬头,看到归九,停住了脚步。 
晨风吹过树叶,树冠抖动,哗啦哗啦地响。归九抱着胳膊,靠在树上,胸前银项圈被斑驳光芒晃出星星点点的反光。 
一阵无话。 
沐霖笑笑,微微摇头,伸手理了一下侧颊吹乱的鬓发。 
“得了,现在,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你是故意的。” 
“你不也是故意的吗?” 
归九抄着双臂,怪笑一声:“是,我是故意刺激你来着,但我没想到……应该说,你什么时候改变的主意?” 
“沐霖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年轻的佐官长笑笑,一步步走下竹楼台阶,“辰时到了,不去看看那个孩子吗?你似乎一直很担心他。” 
“……” 
归九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接近,略一蹙眉,若有所思。 
 
“我能知道你都是怎么算计的吗?” 
“沐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何来算计?” 
“别逗了,我不是傻子。”归九偏头,看着走在身边的佐官长,“这样吧,我也不多问,就两个问题,问了我就走。” 
沐霖眨眨眼,也偏头看他:“好呀。不过,两个问题够吗?” 
归九呵笑一声:“沐霖,我不敢说我了解你,但我绝对熟悉你。今天这一出唱的是喧宾夺主吧?连我都被蒙了一下,更别提长兄那个脑子……我必须说,做的漂亮。” 
“哦,不知我做了什么?”沐霖淡淡笑道。 
“……你别以为我看不懂,我还没有那么蠢。”归九抱起胳膊,“就着星象一事,把青龙门提上台面,明知月魔圣祭事非小可故意让长兄着急,然后把注意力吸引过去,让人觉得接下来我捡了一个孩子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等到大家觉得你小题大做的时候,你又故意搞得很严肃却配上一堆废话,听到最后倒像是你在告我的刁状,真正该谈的事反而没人注意了……” 
归九嗤笑一声,扭头望着沐霖:“好,你这心思,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阳光正好,早晨的水汽十分清新。沐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看向归九的眼睛,“你啊……还是别嘲笑我了。还以为不过猜到一星半点,没想到确是看出十之八九,我就是心眼再多,不也没瞒过侍卫长大人的眼睛吗?” 
“……所以说,我足够熟悉你。”归九甩甩头,颊边领口被微风吹晃,上下拂动,“我只是有两个地方不明白……沐霖,你既然到最后也没有说出那孩子的事情,那当初是在犟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答应我不要将此事上报呢?” 
“……” 
沐霖愣怔片刻,扭回头去,别开了目光。 
“大人,你不明白吗?” 
“任何人都能对陛下说谎,可是我不能。……我不能。” 
“……” 

归九一愣。

气氛似乎急转直下,沐霖垂下眼帘,左眼叆叇划过一丝光亮。
“没有月魔谷就没有今天的沐霖,我曾发誓不能对不起这个地方。大人,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月魔谷的‘先例’,自然要对得起这份殊荣。”他垂着头,语气黯淡,显得有些寂寞,“……大人,你忠义,心善,耿直,陛下尽职尽责,就算有些固执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明主,你们说到底都是善良的人,有些事你们做不来。……可是我们毕竟有职责在身,你不做我不做,这些事不能没人做啊?自古忠义难两全,能堪一份都是千古美谈,若说你处世仗义,陛下则忠于宗门,你们都难能可贵,而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出于善良的初衷而爆发任何矛盾。毕竟你也知道,你和陛下的分歧,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没法调和的。”
“……”
“陛下是一宗之主,有些事他不能不知道。青龙门覆灭可能殃及月魔谷,谷中来了一个外人,这些是他身为族皇必须知道的事情。你让我说谎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旦出了事,我担待不起,你也没法谢罪。陛下一心为了月魔宗,朝卯夜戌日日如此,对自己的要求堪称苛刻,你说,这样一个人主,你叫我如何开口骗他?”沐霖苦笑一声,摇摇头,“……可你的义我也没法舍弃,那孩子真是很可怜,大殿下心善有你的影子,而你的所为我实在不能说是错的……我自己都是被拯救的,你救了别人,我如何说你做得不对?就像你说的那样,把他扔出去就是看着他去死,这种残忍的事,你不能做,我也做不出啊。”
“……”夹谷归九看着他,忽然心里不知何处被悄悄揪了一下。
自己的一句话,他居然想了这么多。而这些在一开始,归九自己,却着实没有考虑到。
“我没有说假话,我只是没有把实话说完。”沐霖笑笑,耸耸肩,“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
我可能,还是不够了解你。
“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沉默片刻,归九低声说。
沐霖眨眨眼:“明白什么?”
“第二个问题。”归九笑笑,“你为什么会帮我把那孩子的事情瞒下来……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恐怕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你是如此温柔的人。
有共同点的人最容易相互理解,比起我来,其实你才是最能体谅他的人吧。
当初何苦跟你吵架。
……明明你绝对会帮我的。
晨风吹来,衣袂翻飞,归九额前落下的几根碎发被吹动,脖颈间的银圈闪着夺目的光亮。沐霖一愣,下意识地举起手护在头前,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迎面风,过长的刘海如常,盖在右半边见不得光的脸颊上。
朝阳模糊了这个男人瘦削的轮廓,露出的半张脸比以往更加柔和。
“你问完我了,该我问你了吧?”
他扭头,笑吟吟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归九一愣,随即苦笑,摇头:“好吧……真是一点便宜不能占啊。”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救那孩子呢?真的只是发发善心这么简单吗?”沐霖歪头。
“……”
这似乎是个很难的问题,归九沉默了好久,垂着眼帘,默默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
“……沐霖,你认识齐轩吗?”
“认识啊。”沐霖点点头,“谋侠齐轩,七剑之一,天悬白练青龙门门主,传闻他谋略过人。”
“对。不过那是齐轩的名号,我说的是齐门主,齐轩这个人。”归九闭上眼,一副陷入回忆的沧桑模样,“……四年前,我曾出使过青龙门,因为春季酋河用水的问题我去找青龙门主,那是我和齐轩门主打的唯一一次交道。当时上游青龙门似乎在修缮蓄水湖,截流引塞的水量太大,影响了下游咱们的用水,我作为使者去协商这件事。实话说,去之前,我对中原宗门都没什么好感。”
“哦,我想起来了……你那次回来似乎对青龙门赞不绝口啊。”沐霖恍然大悟。
“对,因为去了以后我才知道,我对齐轩门主似乎颇有偏见。”归九笑笑,伸手摸了下鼻子,“当时青龙门对我很礼貌,听明我的来意以后,齐轩门主亲自见了我,很诚恳地道了歉,堂堂一门之主倒是半点架子也不端。当时急着复命,没有留在那里吃饭,不过和他也算浅谈了一会,涉猎不深,却能感觉到这是一位堂堂君子……当时只有一种感觉,齐轩此人,不愧为七剑,不愧称谋侠。”
“是啊……我还记得他当时给咱们开出的条件。”沐霖也是一副感慨的样子,默默看着他,“……工期缩短至少六天,尽早解除截流,截流期间每天派门徒给月魔谷送水,卯时午时酉时一日三次,每次百斛,送水者不进谷中半步……说实话当时听到你的反馈我都惊呆了。你是以侍卫长的身份去的,虽然在谷里你的重要性不用多说,但对不知情的人来讲你这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职。齐轩门主肯如此待你,还给了这样的承诺,着实令人惊讶,也直接改变了当时我和陛下对青龙门的看法。”
“嗯,所以我就想,今后如有机会,无论如何要结交齐轩门主不可。”归九笑道,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光芒,但这幅表情随即慢慢褪去,那个眼神也跟着黯淡了下来,“不过,后来事务繁多,也就没顾得上再去拜访齐门主……直到现在,青龙门莫名其妙地满门抄斩,天悬白练无一活口,那孩子怀里抱着青光剑,就算不见尸首,齐轩门主多半也已经……。”

“原来如此。”沐霖点点头,看着无限遗憾的夹谷归九,心里默默感叹江湖侠义真是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让两拨本无关联的人相互争斗你死我活,也可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救助孤儿毫不犹豫,这可能就是江湖的魅力吧。把酒纵马,快意恩仇,敢爱敢恨豪气率直,是不曾闯过江湖的沐霖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恐怕也是江湖虽然凶险、却仍然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少年豪侠仗剑天涯的原因。
“沐霖,这次真的谢谢你。”归九挠挠头,垂眼,笑得很抱歉,“之前是我小人之心了,对不住……欠你一次,欠你一次,让我做什么都行。”
沐霖“噗嗤”一声笑了,望着归九窘迫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什么时候归九大人变得这么细腻,说起话来听着都像乌木塔了。我看起来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咯?”
……现在似乎挺豁达,伤心的时候不一定怎么伤心呢。归九苦笑着摇摇头:“不不不,大丈夫一言九鼎,说是欠你一次就是欠你一次,你可以提任何要求,只要我办得到。”
“好吧……那你就先欠着吧。等我想好了再说。”沐霖笑叹一声,看着归九有点着急解释“我是认真的”之类,赶紧转移话题,“咳,话说回来,大人,第二个问题,你是救了他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
归九沉默。
“我们救下了他。接下来呢?他是青龙门的人,放他离开?仇家追杀,必死无疑。……留下他?”
沐霖望着远方的竹楼,有鸟雀飞起,黑影掠过,扑打翅膀的声音异常响亮。
“……你,不,月魔谷,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壹拾贰】
月魔族夹谷氏,是百年来月魔族人的皇姓一氏。
对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部落来说,没什么等级内外之分,说是皇姓一氏也无非就是族皇夹谷都什姓夹谷而已。月魔族的居住地点追随天支地干的交汇处,每几十年就要大动一次,为了镇守的揽月罗盘不惜举族迁徙……这样的生存方式有点像北方的游牧民族。所不同的是,他们每一次迁徙,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新家是个什么情况,或甚好,或恶劣,但是这样强迫性质的迁徙,他们没得选则。
……幸好,自从来到这座谷后,磁极的交汇处再也没有变过。将迁徙当传统的月魔族人,终于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家。
族皇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夹谷浩峰,二女儿夹谷乌木塔,小女儿夹谷兰鹿。族皇的弟弟夹谷归九在左,任族中侍卫长,年轻的官士沐霖在右,任族中佐官长,组织有序,有条不紊,是以月魔一族在这一代夹谷都什的带领下,成长为在中原武林也略有名头的三大边蛮帮派之一。相传同居栖凤山的青龙门主与之有过交往,虽无深交,评价却不低,便更给这个山谷中的小小宗门平添了一丝神秘。
“……”
月魔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随着月魔宗的覆灭,世间再也没人说得清楚这个深幽花谷的个中事由。
岫岩碧玉不会开口,青光宝剑葬入地底,便是当年的无暇少年,如今也变了模样,再不是那年酋水河畔那个循规蹈矩的小先生了。
齐鹭尧已经不太记得那些过去的事情。他不否认自己害怕回忆,记忆这种东西总是容易令人消沉,想要不断前进就不能沉溺其中。……人嘛,都是贪心的动物,有更高的目标在诱惑着你,妄图攥在手心就必须付出代价。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灭门的凶恶行径究竟代表什么,小小的孩子能有多少深刻见解。
六岁的齐鹭尧小得可怜,熟读圣贤书的结果是他很清楚夹谷归九在说什么。忽然有一天,你从堂堂宗门少当家的位子上摔得一落千丈,家门屠尽,唯你存活,仿佛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亲人们抛下你一个个命丧黄泉了。再没什么青龙门,再没什么齐门主,你手里的剑曾经悬于你爹身侧所向披靡,如今在你手中,死气沉沉,光辉不再,剑鸣悲泣,一文不值。
发生了什么?
真的假的?
我要怎么办?
小小的孩子不知所措,或者说没法相信自己醒来面对的这一切就是三天之内发生的“现实”。他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现状,那可能是齐鹭尧这辈子最抑郁的几天。自杀的想法冒出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冒出来,那时的他甚至见不得刀片绳子和一切能要命的自杀工具。现在想来,齐鹭尧常常会感慨发笑,大概是人生受不了的刺激都留给小时候了,以至于现在的他活像一具行尸走肉,无动于衷成了生活方式,没有激动,没有血性,多大的刺激都奈何不了他脸上假惺惺的微笑。
醒来,接受现实,抑郁,抑郁,一直抑郁了很久。
【“那个孩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不是的,他醒来的那一天侍卫长大人问他话,他可是说了话的喔……”】
【“你看他整天到晚在那里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不是哑巴也是傻子吧……”】
【“别瞎说喂那可是皇子殿下救回来的……”】
【“皇子殿下救回来跟他是傻子这件事也没多大关系吧……”】
【“没爹没娘吧大概……”】
【“整天病怏怏的,千万别带什么传染病进来啊……”】
【“走走走离他远点……”】
一些流言蜚语随着他的抑郁慢慢散开,幼小的孩子们本能地排斥着不合群的家伙。……齐鹭尧不理会窗外那些怯怯的目光,毕竟自己身上就是常年带着药汤的苦涩,不招人喜欢也是情理之中。有口无言与无口无甚区别,那时的他已然说不出话,说他是木偶或许没办法表达一个绝望至极的小孩那种死气沉沉的抑郁。齐鹭尧还记得那时的同龄人怎么称呼自己,可怕,不正常,离他远点,就是这样。
……就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样。
……

“新来的那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啊!”

“……?”
夹谷浩峰一愣。
小公主气哼哼地踏上台阶,在箭楼亭横木的座位处一屁股坐了下来。少年歪头,撇嘴,挑起一根眉毛:“……喂,谁让你来箭楼亭的?被叔叔看见我又要挨训了,不是说我练箭的时候你不许来吗。”
“大哥!连你也要赶我走啊!”小公主一副懊恼的样子,不满地撅起嘴,“二姐天天在台子上闭关,你又要练箭一练一整天,新来的那家伙脑袋又不太正常,这是要无聊死我的节奏吗……总不能天天和蜈蚣聊天吧。”
夹谷浩峰无奈的笑笑,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怎么了,新来的那个怎么招惹你了?”
“他脑袋不正常!”小鹿鼓起嘴巴,“整天耷拉着个脑袋,爱答不理的,你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只要那把剑一消失在他视野里就跟疯了似的逮谁咬谁……诶,大哥,你捡他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他在溪水里泡着么?不会是脑袋进水泡傻了吧?”
“别乱说,人家脑袋好着呢。”少年摇摇头,起势,拉弓搭箭,“……先生跟叔叔告诉了他青龙门被屠的消息,他会那样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目前为止,已知的齐家还活着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四月出头,正是盛春,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尽数倾下,箭楼亭的阴影里是颀长少年拉弓射箭的傲然身姿。……青石板百十步外是个个靶桩,靶桩相距约有一二十步。夹谷浩峰拉满弓弦,眉头微蹙,空气仿佛都在身边凝滞,优秀的箭手善于用活感官,周遭温热的空气能将微小的震动放大十好几倍。
夹谷兰鹿眨眨眼,望着对面的靶桩。
“如果满门被屠的是你,你会怎样呢?”夹谷浩峰问。
下一秒,右手猛地松开,弓弦发出铿锵的铮音,羽箭“噌”地飞了出去,对面传来中靶的当声闷响。少年轻呼一口气,紧握长弓缓解它残余的震颤,尾羽在靶上微微颤抖,剑心正插中通红的靶心。
“我啊……”小鹿嘟起嘴,看着踢踢踏踏的脚尖,“我不知道……我没被灭过。”
“你要被灭了还了得,怎么说话呢真是。”夹谷浩峰苦笑一声,回头望去,看着妹妹小小的身影。
“……哼,我只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而已。一个大男人,整天郁郁寡欢,磨磨唧唧,哪有男子汉的模样。”夹谷兰鹿轻哼一声,从亭子座木上蹦了下来,“大哥,你要是他的话,有一天和别人结了这么大的仇,你会怎么样啊?总不会也这么跟行尸走肉似的得过且过吧?”
夹谷浩峰一愣,轻笑几声,直起身来,攥紧手中长弓,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

“怎么会?……我会让他知道我苍月长弓的厉害。”

……

当小鹿沐霖两人来到客房的时候,正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起咋咋呼呼的打架起哄。小鹿一愣,下意识就冲了上去,那团围着的家伙叽叽喳喳不知在喊着什么,拳打脚踢,对着中间地上缩着的小男孩又上手又上脚。
“喂!你们干嘛!?”
齐鹭尧身上宽松的儒衫被扯得不像样子,屈膝抱头,缩成很小的一团,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靛青色的三尺长剑,任凭他们怎么打怎么拉就是不松手。……小鹿眼睛都瞪圆了,女孩尖细的声音一声大喝吓得在场众人一个激灵。沐霖赶紧跑了两步上前,心下一紧,果然看到本应在榻上躺着的男孩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瑟瑟发抖,身上又是脚印又是污渍,衣服还被揪扯得松松垮垮,好脾气的佐官长顿时就黑了脸色。
“公、公主大人,沐霖大人……”孩子们立刻失了气势,乖乖地后退了几步,看着两人生气的脸不禁小声怯道。
“你们干嘛!?欺负他干嘛!?闲着撑的没事干啊!?”小鹿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狠狠扒拉开几个挡路的人,跑到墙角把蜷缩的男孩子扶了起来。齐鹭尧抖了一下,死死地抱剑蜷身不肯撒手,还是小鹿拍了他好几下连连冲他喊话,他才好像是明白有人来救他了,渐渐松开力道,被她扶起,就着她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几个孩子见状,纷纷瞪向他,撇撇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打他?”沐霖沉了脸色,走到孩子们面前,严肃问道。
“他拿东西砸我!”一个孩子立刻跳了出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沐霖大人您看!我没胡说!他用碗砸我,突然就扔过来,我这头都被他砸肿了!这么大一个包!他是个疯子!”
“就是!这疯子还咬人!”一个孩子委屈地喊,举起手来给沐霖看他手腕上的齿痕。
“……”
沐霖看了齐鹭尧一眼,小男孩颤颤巍巍地倚在小公主身上,一呼一吸都在发抖,脸色苍白,左手死死抱着那把靛青色的三尺长剑。
“……你们是不是动人家东西了?”沐霖沉声问。
“没有!”孩子们大声地嚷嚷。
“滚蛋!没动他这玩意他疯了啊要惹你们!?”小鹿看不下去了,不顾自己扶着伤员,指着齐鹭尧的剑劈头盖脸地就开始骂他们,“当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叫人家疯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带着那几个人在吊脚客楼这边探头探脑跟看稀罕动物似的看人家的那个就是你!还有你蒙背乌!没出息的看着人家的剑跟小偷似的有多久了!?他为什么咬你你心里清楚!说你没去抢人家的剑我都不信!还有你!你!跳腾最欢的那几个我都认得!人家招你惹你了为什么总针对他?!平时没本事就去欺负弱小,真想打架去找大哥打啊!几个烂货你们加起来去打打得赢大哥我都算你们厉害!不是想打群架吗!?反正都是多打一,去啊!不是有能耐吗!?现在就去!去啊?!”
“……”
几个人一下子没了声。
沐霖脸色越发难看,深吸一口气,摘下左眼叆叇,揉揉眉心,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
孩子们神色各异,一声不吭。
月魔谷向来民风淳朴,邻里和谐,虽然孩子难免顽皮,但沐霖从未想过今天这么恶劣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家山谷,发生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他感觉自己有点情绪失控,现在的他不适合当一个教育者,于是他皱紧眉头,招招手,指指带头那个最大的孩子当拉:“你,……带着你的人,先去围着西边花圃跑上十圈,跑完了集体去我的竹楼等我。今天的事我很生气,这件事没完,如果不说明白,晚上你们几个谁也别想走。去吧。”
“……是……”
孩子们纷纷蔫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点点头,自动排成一队,向西边花圃跑去了。

“……”
齐鹭尧抱着剑,垂着头,呼吸粗重,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沐霖轻叹一声,重新戴上叆叇,走到齐鹭尧身边蹲下来:“……你还好吗?还能走吗?”
“……”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可以吗?”
“……”
“没事他们已经走了,你不要害怕,我们先回去,你冷静下来慢慢说,好吗?”
“……”
孩子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喂,你吱一声啦!先生在跟你说话!”小鹿皱眉,晃了晃倚在自己身上的男孩子,沐霖赶紧拍拍胳膊制止了她。他仰头望着孩子的小脸,沉默几许,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冲小鹿偏偏头,望向屋子门口:“小公主,你先扶他进去,他身子尚虚,先回榻上再说吧。”
小鹿撇了撇嘴,忿忿地哼了一声。
灭门之痛,无以复加哈?
……看着这份窝囊的样子真是来气!

“……别管……我了……”

忽然,齐鹭尧抱紧宝剑,低低地说。 
二人一愣,扭头看向他。 
……几天不开口,齐鹭尧的声音甚至有些失了真,垂着脑袋,耷拉着眉,整个人快要钻到地里去,如果不是有意留神很难听到这个面如死灰的孩子在低声嘟哝着什么。……沐霖抿了抿唇,重新蹲下,伸手把他两侧乱糟糟的鬓发理顺,看着孩子被打得脏兮兮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划过一丝感同身受的怜悯。 
“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不要怕,我不会——” 
“……别管我了……” 
齐鹭尧声音干涩,又重复了一遍。 
“……”沐霖望着他,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来,“……我不管你,你要怎么办呢?” 

孩子垂着头,咬咬嘴唇,抱着剑的胳膊又紧了些,声音因为呼吸的颤抖变得破碎。
“……别管……我了……”
……让我死吧……

“……”

【毫不夸张的说,刚醒来时的齐鹭尧,脑海里除了求死就没有别的想法。举目无亲,寄人篱下,受尽欺侮,前途渺茫,这就是从昏迷中醒来的齐鹭尧三天内所看到的一切。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怨恨老天为什么还要留他一条贱命,不折磨疯自己不算完吗难道?对于年幼那个宁折不弯满身气节的自己来说,就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加令人痛苦。】
……齐鹭尧寻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如说从他醒来跟夹谷归九谈完的那一天起,沐霖就知道,这个孩子,骗不了他,他有点太过懂事,恐怕不是那种今后也能没心没肺从容过活的普通男孩。
“你——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小鹿再也受不了这个磨磨唧唧的男人了,她一把揪起齐鹭尧的领子,后退几步,“咚”一声将其狠狠按在墙上,看着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男孩怒火“腾腾”地冒:“喂!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这家伙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一点打击就把你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每天就像废物一样往那一坐!一坐一天!你跟废物有什么两样!垃圾放在那里还会生虫呢,你会什么!你有什么用!你能做的就是抱着你那把破剑成天自怨自艾一事无成!我大哥还会射箭呢,还不许人家欺负我呢,你呢!你能干什么!你会干什么!你有什么想保护的?就你这个样子你觉得能保护得了什么东西!?你的剑总被人抢,活该被人抢!”
“公主!你干嘛!”
沐霖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把小鹿拉开,齐鹭尧撞到墙上弓着腰“咳咳咳”地咳嗽不止。小鹿气得张牙舞爪还在骂:“先生!你放开我!……你现在不让我们管你了,当初把你留下来先生和叔叔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他们从来不吵架,但是为了你他们那天吵了一晚上!先生帮着叔叔撒谎救你一命,一旦我父王发现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多重的罪名!你是谁啊?啊?他们凭什么为你做这么多啊!?现在你要他不管你了,当初他们为你冒险的事情你都不顾了是吧?!就可以权当没发生过是吧!?反正不是我要你们为我做的你们想冒险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是这样的吧?!啊!?你就是这样对待救你一命的人的是吧!?我真——真替叔叔和大哥心寒!!”
“殿下!不要再说了!”
沐霖一声厉喝,镜片下的眼神少有的严厉。
“……”齐鹭尧靠在墙上,抱着宝剑,缩着脑袋,望着地面的眼睛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鹿喘着粗气,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男孩,像是从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似的红了眼眶:“……叔叔他们救你回来的时候,你抱着一把剑满身是血,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多么勇敢的人,敢和别人厮杀到遍体鳞伤,没想到……”
“……每个人都在为了你努力,只有你窝窝囊囊整天寻死觅活,你觉得你对得起谁……”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哪还会有这么多事……”

“……”

孩子垂着头,抱紧长剑,一言不发。

沐霖赶紧把小鹿拖进旁边的药房,让客楼的侍卫把齐鹭尧扶近屋里,自己拽着这个委屈的小公主把药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小鹿忿忿的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头上小辫子没精打采地垂着,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气。沐霖看着夹谷兰鹿泪汪汪的样子,酝酿了一肚子的说教又都觉得不太合适,继而轻叹一声,一言不发,默默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小公主忍着眼泪,噘着嘴,目光倔强的就是不看他。
“先生,你不用说我了,我知道吼伤员是我的不对,我这就去跑花圃去……”
“算了。”沐霖摇摇头,摘下叆叇,右手无力地揉着睛明穴,“你去……帮我抓体虚方子的药材,准备药钵,我看着你煎药。”
“……是……”
小鹿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向药阁跑过去。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西边的火烧云留在地平线上,火红绚丽,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叠云演绎出最灿烂的模样。沐霖望着布满红霞的天空,轻叹一口气,起身走到屋外井边,提起木桶照着井内噗通一声扔了下去。咯吱咯吱的轱辘摇摇晃晃钓上来一桶冰冷的井水,沐霖费力地将木桶提上来,扶着桶身,颤颤巍巍,勉强地哗啦哗啦倒出一小盆水放在脚边,直起身来连连喘着粗气。……仅仅打水这么一件小事,他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贯衣衫整洁的佐官长下裳衣摆都沾上了水渍,力气活让他显得很狼狈。小鹿放下东西慌忙跑了出来:“先生!这种事不要自己做,我又不是不在你让我来就好了……”
“……”沐霖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抿抿嘴唇,显得若有所思。

“久病虚弱,四肢烦热,不能饮食,是为体虚。”
“羊胃一具,白术一升,切小,加水二斗,煮取九升,分九次服完。一日三次。”
小鹿低头,用不惯刀的小手因为紧张微微发着抖,极不熟练但还是努力地切着案板上的肝脏。……沐霖看着小公主笨拙的刀功,本想锻炼她一下的先生还是走上前去,从小女孩手中接过了刀,冲她指指药锅:“……小公主,你还是去扇火吧。”
“……嗯……”夹谷兰鹿垂下脑袋,微微点头。
炉火火光摇晃,火苗在空气中跃动,炉中透出的点点光芒映亮了小鹿稚嫩的半边脸颊。她垂着眼眸,显得很失落,手上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沐霖斜眼瞥见小公主低落的样子,手上切东西“咚咚咚”的声音混杂在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中。
……她为什么这么伤心,沐霖心里很清楚。
拼命去保的人让人失望透顶,最爱的人为了他去冒险却什么都没换回来。不在意就不会受伤害,小鹿对刚刚见面的齐鹭尧其实抱有很好的第一印象。一边是心疼叔叔和先生的付出,一边是对半死不活的齐鹭尧恨铁不成钢,尚且单纯的小姑娘一时间只能用哭泣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
沐霖垂下眼帘,一刀一刀切着羊胃,咚咚作响。
“……先生,我知道我错了,我待会会自己去跑十圈的。”小姑娘还有点赌气,闷闷地说,认错的态度一点都听不出诚恳。
沐霖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小公主,我们先不要说这个事,你先开导开导我。”他把刀横过来,将砧板上羊胃切成小块,“我最近觉得好失落,好难过,每天都在胡思乱想,都要影响我正常生活了。”
“!”小鹿一愣,赶紧放下扇子直起身来,“先生你怎么了?”
沐霖长叹一声:“……我觉得小公主大概已经讨厌我了。”
“谁说的!?我哪里说过!?”小鹿一惊。
“小公主那么讨厌那个孩子,我和那个孩子又那么像,你讨厌他能不讨厌我吗?你只是不说罢了。”沐霖一副苦恼的样子。
“谁说的!?你怎么可能跟他一样!?”小鹿顿时急了,慌忙摆摆手,“那家伙像个什么样子嘛,成天半死不活往那里一坐,什么也干不了,我最烦不像男人的男人了……”
“我也什么都干不了啊,打水都要你帮忙。”
“先生不一样啊!先生是身子有病干不了重活才……”
“那个小孩子难道不是身子有病吗?”沐霖指指药锅,“我们连吃的药都一样。”
“……”
小鹿眨眨眼,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他太窝囊,别人打他他就抱着头让人家打……”
“是窝囊呢,还是无力反抗的状态下首先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呢?”沐霖把切成小块的内脏放到药钵里,“我问一个问题吧小公主,如果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个出去,遇上劫匪,他抢了东西不说还聚集了一群人要打我们,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会把他们通通收拾掉!”小鹿生气地说。
沐霖摇头笑笑:“殿下,你还是个孩子呢。如果遇到了危险,你是需要人保护的。”
“——我会紧紧抱着你,蜷起身子,就算被他们打骂我还不了手,只要保证你能安全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我无力反抗,但我要保护你,所以就算窝囊,我也只能这么做。”
“……”
小鹿一时无言以对。

沐霖端起药钵来到小鹿身边,蹲下,揭开锅盖,白色的蒸汽一下子腾了起来:“……小公主,有些时候呢,评价判断一个人,不是用一个标准就可以衡量一切的。比如大殿下,他能举起十几斤的石块毫不费力,而我连提一桶水都分外艰难。可是大殿下从来没有说过我很没用之类的话吧?……每个人都有长处,也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你不能要求大殿下精通圣贤绝学,也不能强求我耍得刀枪棍棒。就是你,小公主,如果要你也去揽月台上守罗盘从小闭关闭一辈子,你能干的了吗?”

“……不行。”
小鹿悻悻地承认。
沐霖笑笑,回身,面向小鹿蹲下,伸手摸摸小公主的头。
天色渐暗,日头西沉,余晖渐渐收进地平线下,月魔谷的夜晚即将来临。……夕阳消失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厚重的云彩,余晖透不过积雨云慢慢被挡在阴霾之下。沐霖的眼睛掩映着跳动的火光,眼神温柔,镜片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对比屋外的阴沉显得格外温暖。
“小公主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知道。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需要一点耐心,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重新振作也需要时间。给他一点时间,你们毕竟还小,没有什么矛盾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
“……”
小鹿望着先生的眼睛,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真如先生所说,太苛刻了……
说起来他今年大概和我一般大?一下子没有爹娘了,好像真的是挺可怜的喔……
但是那副寻死觅活的样子真的太讨厌了,先生叔叔救你一命多不容易啊,你这样动不动就不想活了还像个男人吗!
……不过先生说你需要时间来振作……
前提是你想要振作起来才行啊……!
小鹿端着碗往客房走,一路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一会高兴一会生气。
煎好了药,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地平线。乌云笼罩了夜空,今晚没有月亮,故而也就没有月魔花香。……沐霖急着去处理那几个孩子打人的事情了,留下小鹿看着药锅给他送药。夜色低沉水汽浓重,小公主端着药汤走在竹楼的外围上,墨蓝色的夜空乌云低垂,今夜似乎有一场大雨要下。
阴天了……
小鹿抬头,望着低沉的天色,不由得皱起眉来。
【……算了,你是伤员,让你一次又如何。】
小公主耸耸肩,轻敲房门:“喂,吃药了,我进来了喔。”

“吱呀——”

“……”
房内空无一人。
小鹿愣了一下,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空荡荡的床榻。
“齐鹭尧?”
她走进屋内,四下望望:“喂!你去哪啦?怎么不好好在榻上躺着?”
养个伤都要四处乱跑,活该你这么久都好不了!小鹿有点生气地把药碗“哒”一声放在桌上,还说要给你时间振作,你自己不想治好别人要怎么对你有信心嘛!这家伙真是麻烦死了……
“……”
她突然瞥见了桌上的纸张。
小公主一愣,眨眨眼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了上来。
她慌忙抓起纸条,纸张上的字不多,短短几句,不过她并不全都认得。小鹿大概读到了“数日”、“别过”、“恩”之类的词句,看完纸张后只觉得心口咚咚咚跳得飞快。
喂……不是吧……
刚说你窝囊就给我搞这一出……?!
小鹿吓得不轻,连连大叫,扔下药碗转身跑出了客楼:“先生!不好了!先生!!”

……

打搅数日,深感惭愧
就此别过,无需再寻
此情深重,恐难偿尽
大恩大德,数记于心


==未完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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