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塞北(不要催更)

请不要催更,明知故催第一次删评第二次拉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实在被看不到文就跑来质问的大爷们搞怕了。热知识同人写作是爱好,不是职业,没有义务在你想看的时候必须写好了呈上去。

【智商组】请再翻慢一点,那么厚一本时间(番外)

《问君何所之》完售感谢!!非常感谢小伙伴们的喜欢QWQ

前三作链接   

这里饭,欢迎勾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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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齐鹭尧也想讲讲自己的故事,但不知该从何讲起。

一千八百多年,太长啦……又拖沓又无聊,想来也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耐性。

从哪开始呢?从他和易水生分别,还是七剑被打成叛贼?从他被满世界通缉,还是从皇宫盗出宝剑?哦——对了,讲讲他是怎么死的,那件事不算太无聊,该适合做开场白。

对的,齐鹭尧也死过。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他有时候也琢磨,这个,据我自己记载,我死于非命之时尚且不到而立之年,那我究竟算不算七剑里活得最长的人呢?易水生当年进京到底是逃了还是死了?后面这些年岁是我作弊了不能算,那当时,我究竟是活得最长的,还是输给他了呢?

齐鹭尧的死说来可笑,乘船游湖,天降暴雨,船漏倾覆,死于非命。当地县衙接到田间农民发现无主浮尸的报案的时候,巡查了整个湖也没有发现第二具尸体。也就是说,齐鹭尧自己不会划船,然后也不带上个船夫,天正下着足以把船浇翻的暴雨,他还非要这个时候坐船游湖,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湖中心,然后船翻了,淹死了。

哦,身上还有大小十余处箭伤,想来也是掉下水后自己扎的吧。

读到这里的时候他简直要笑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志怪小说,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官匪勾结少说也十几号人物,怎么卷宗写的,像是大脑有问题的水平?作假才要看态度啊诸位,就该把你们扔到魔教去练练,本护法不上报教主赏你个水牢七日什么的——

真实情况是,小帮派和官府勾结围追堵截齐鹭尧数天,他身中毒箭,为护七剑坠下山崖,七把剑都被抢走,他被置于一小舟之上,抛尸湖中。

所以说这身边没个神医你看就是不行……

当地县衙草草结案,花了些银子买通上面的官员,卷宗直接不审无误,封存入库,前后不过短短数日,洞庭湖浮尸案这就算结了。七把剑——七把剑是战利品,是几个小帮派和当地县衙联手缴获的,结案后三日,县老爷摆宴请江湖豪杰府中一叙,众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宴席结束,赴宴的大小帮主都一个个毒发倒地,不治身亡。

又过了几日,县令被不明江湖杀手寻仇在自家卧房,墙上留有血书大字“因果报应,笑纳”。

又过了一段时日,夺回七剑的几个门派的残余势力被江湖上不知哪里的帮派灭门,七剑再度易主。

又过了一段时日,持有七剑的帮派受到偷袭,损失惨重,七剑流散江湖,不知去向。

又过了一段时日……

 

 

停在义庄里的一卷草席突然挣扎起来,一只手戳破草席伸出,噌一声拉开捆着的绳子,连滚带爬地从诸多棺材中间滚了出来,“哐”一声撞在门槛上,诶呦一声,疼得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看门人恰巧看到这一幕,煞白了脸僵在原地。

“啊……好疼……那什么,劳驾……”

地上的青年爬起来,疼得龇牙咧嘴:“这位小兄弟……嘶……敢问今天是几号?”

“……”

“哦,你别害怕,我就合计合计我什么时候埋——”

“鬼啊啊啊啊——!!”

“的银子……”

小伙子跑出义庄便绊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的速度丝毫不输给独步天下的青光剑主,边远去边鬼哭狼嚎“诈尸啦——救命啊——”声音传得老远。

“……”

他僵在原地,愣怔着眨眨眼。

哦,对,我应是个死人才是……

那可说呢,死人齐鹭尧不就这么活过来了。

而且自此之后,再不会死了,这一下就变得十分方便。

他之前得了点银子,碍于追杀不便,寻得郊外一颗老槐树下埋了起来,想着往年光顾着东躲西藏怠慢了兄弟们,今年虹良几个忌日,得好好去烧点纸钱。不过世事就是这么无常,还没到忌日,他先死了,这上坟便也免了去,犹未到忌日,他又活了,合着这纸钱还是得烧。但是这次规格就做不到那么高了……齐鹭尧衣着褴褛,偷偷摸摸跑到郊外挖出自己的钱袋,翻了几块大的掖进腰带里,倒出的碎银一下就少得可怜。兄弟们,对不住,原来是计划的挺好,但我现在是个死人了,身无分文,想来你们也不会怪我分走点烟火钱吧。等我安顿下来,往后年年给你们买湘窖酿,一言为定!

……结果那年的纸钱就特别寒酸。

一共几小块碎银,磨破嘴皮也只买得两三根香,一沓白纸。齐鹭尧自己动手裁纸钱,可惜技术实在不好,裁出来的不是像三角就是像方块,偶尔有圆形的都视为珍宝,专门挑出来,小心另存着。他给自己置办了两套行头,青衣金湛衫那般贵重的衣物自是穿不起了,就一普通的粗布长衫,外加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夜行衣,又买了匹卖不出去的便宜老马,昧下的钱便也花得七七八八。……忌日那天,他找了处水潭,把自己好生洗了洗,粗布衣服也穿出个得体模样,一摸衣兜,就剩下了一顿饭的钱,便痛痛快快买了点吃食和酒,牵马上了路。

一路往北,去剑侠驿。

……抱歉,哪还有什么剑侠驿。剑侠驿早被推得平坦,不留半分往日痕迹了。

傍晚时分,他坐在三岔口旁边的石崖上,把东西都摆将出来。一坛酒,几碟小菜,立了几块石头把香支好,都是几文钱的便宜货,菜是凑合下酒的凉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他摸出火石打燃焚香,对着天地拜了三拜,然后盘腿坐在原地,拉过盛着纸钱的小篮子。

一阵冷风吹过,吹得他一个哆嗦。

这褂子还是买薄了。他搓搓手,一下一下打着火石。无坟无碑,天地为墓,几位,别来无恙啊。

暮商月,秋风萧瑟,天欲见寒。

 

“对不住,说好了今年要好好弄的……”

他打燃个火折子,引燃了手上的纸钱,烧得猛起来就放在地上,一点点往进续。

“不过,你们也别埋怨,今年差点就没啦。”他顿了顿,“……个中缘由不好解释,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大奔,沙丽,你们的客栈我转给一个朋友了,前几天终于办好的事。……钱是少了点,但是人靠得住。湖南的大贾乡绅都盯着你们的客栈,地方官三番五次插手,现而今总算解决了这个麻烦,我这心里也能稍微安稳些。”

当然,因为转手客栈的事暴露了自己,而后被抓到行踪围追堵截五日,死于毒箭,沉尸湖中,如此种种就不必多言了。

齐鹭尧呼出一口白气。

这里还是这么冷。

当年就有领教过,年年上坟年年来,年年习惯不了。

“这种时候要是神医在就好了呀……”他自嘲地笑笑,捡起一串纸钱,“唉,神医现在在哪里呦……谁知道你是死是活,烧点预备着吧。”

当年你等我咽气,现在我给你烧纸。这算什么,礼尚往来呀。

“牧达兄,嫂夫人和小欢儿我去看过啦。他们很好,你且放心。”沈夫人和沈欢在齐鹭尧逃出营地后接到小二飞鸽传书,得知朝廷欲降罪七剑,依照齐鹭尧嘱咐,顾不得悲痛,连夜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十里画廊。次日官军便气势汹汹抵达沈氏居所欲株连其妻儿,却只扑了个人去屋空。如今,他们隐姓埋名,除齐鹭尧外,再无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里通外敌,泄密叛国,如此大罪,是要株连九族,拔坟撤冢的。

居士拖家带口,所幸也只是二人小家,逃得及时,未酿成什么惨剧。

……玉蟾宫就……

“蓝儿,这几张是我剪的最好的。不给他们烧,特意留给你,殷宫主武林第一美人吃穿用度都得讲究着来,不用太谢我。”他笑嘻嘻地把小心存起来的圆圆的纸钱烧进去,笑容慢慢褪去,最后长叹一声,一脸的怅然若失,“……以前不敢跟你提,不过你在天有灵,玉蟾宫的事想必也看个七八……你放心,逃出来的宫女我都给安排好了……”

没逃出来的,也都保全了自己的贞烈。

七剑问罪,朝廷查抄玉蟾宫,府宅查封,金银物帛充归国库,男丁发配,女眷没官。……齐鹭尧把信传到玉蟾宫的时候,这些刚直贞烈的姑娘们齐齐做了一个决定,她们在殷蓝祭礼的正殿上饮了一碗壮行酒,摔破酒碗,年不满二八和已有家室的宫女被掩护离宫逃跑,剩下的,愿意留下殉宫的,全部拔剑自刎,一把火将重建过后的玉蟾宫再度推向滔天烈焰之中。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宫主走慢些,我们这就追上您!

“……”齐鹭尧低垂眉眼,想到玉蟾宫,心里便堵着一块上不来下不去的石头。

西海峰林,绝崖之下,那是个何其神奇的地方。是七剑的开始,是最辉煌的见证,也是转折与落没,是最凄凉的终结。玉蟾宫,玉蟾宫……

“蓝儿治宫有方……”他几乎哽咽,“鹭尧……心悦诚服。”

七剑副首,天下奇女子。

他拍开泥封,倒出一碗水酒,端于眉心,这是他尚任护法之时学到的最卑微的礼节。于己卑微,便是于人之鼎礼,如此大礼他只对两个人拜行过,一是他的灭门仇人,魔教魁首赵枭,二是他的复仇恩人,便是七剑,便是诸位,便是当下,便是现在。

他单膝跪地,俯身颔首,酒碗端得比头还高。

第一碗,敬牧达兄妻儿平安顺遂,敬水生如于世早日得相见。

第二碗,敬大奔莎丽来生长相守,敬水生如离世平安赴阴曹。

第三碗,敬蓝儿不世出冰雪巾帼,敬玉蟾宫贞烈流芳美名扬。

他饮罢三碗,忽而发笑,将碗狠狠摔破在地上。

他提起酒坛,站起身来,俯瞰着面目全非的剑侠驿。……此间一片平坦,大坑初填,新土泛黄,旧土发黑,新土旧土泾渭分明,过不了几年就会交融混杂,无法区分,都是弹指一挥间。

若是再长久些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这些蹊跷,这桩旧案,甚至这也曾家喻户晓的江湖七侠,都可磨灭殆尽,就此消失罢。

他仰天大笑,笑声带着点哽咽:“虹良……”

我们怎么就输成这样了呢。

他们厉害吗?

不,他们没什么厉害的。他们手里只有一样真正可忌惮的东西罢了,那便是时间。

父传子,子传子,只要一天不翻案,你们的骂名就会被钉死在史册里,百姓们口耳相传,直把你们变成千古罪人。

……为此,我才不能就这么认输。

“兄弟……跟你打个赌。”他举起酒坛,遥遥敬天,“不出四十年,我要构害七侠的小人们全部赔上命来,复我七剑的清白和名望——我要天下欠你七剑之首的尊敬,统统还给你。”

你们不能步我后尘。我还在,谁也不能。

他举起酒坛,浇了一半在地上,凛然一笑:“天地坐庄,此身为注,不死不休。”

 

 

02

……

那之后,过了得有四百多年。

说来可笑,四十年的时间竟然生生多出一个零,争斗心机对齐鹭尧来讲并不是难事。但他为七剑正名的进程,却一拖再拖,直拖到了李家的王朝开幕之后——新朝建立,旧耻得雪。

虽然有点对不起兄弟们,但他也只能这样做。

奸臣,昏君,小人,恶霸,对这些人下手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齐鹭尧自诩不愿滥杀无辜,但也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手段很绝,不给人留一点后路,以前他对的是魔教的嗜血恶魔故而尚为人道聪明机智,现如今,他对的不再是清一色的恶人,如此行事,便显得很有些狠毒了。

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是魔教打磨出来的人,没有七剑在这边拴着他,谁能招架得住放开手脚去做的魔教护法……那都是拿命练出来的本事。

廖家军战功累累,常年镇守边关,为国征战大小千余场,护佑一方百姓不受胡人北下之祸,百姓之中有口皆碑,是镇守家国的一只忠良劲旅;朝中谏言侠士从军之士,是三代老臣,天下有名的贤德良相,曾在国库空虚贪腐盛行之际抬棺上朝,长跪整日极言整顿吏治,三朝辅佐,国政日渐清和稳定;下旨剿灭七剑拔坟撤冢的皇帝,是三朝以来唯一勤勤恳恳亲理政事的君主,每日未及卯时便起来朱批政务,夜过子时还端坐御书房总理文书。虽说是有些爱权,但比起一连几任贪图华贵浸泡后宫的昏庸君上,实在是尽责得令人感动。……可就是如此这些人,为了朝局稳定,密谋设计,都是杀害七剑的仇人。

齐鹭尧神色复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你们既然不是江湖人,为什么要插手江湖事?既然得罪了江湖人,又凭什么逃得开江湖的因果报应?

他一再告诉自己,一码归一码,不要动不应有的恻隐心,于你而言天下愚人都比不了生生死死的七剑兄弟,这不就是你一贯的行事准则……但是最后,他还是保全了廖家将军和三朝良相的名声。如何讲,朝堂终究不是江湖,就像侠士不能与武将作比,快意江湖的前提,是建立在家国平安的基础之上。无缘无故失去镇国将军和当朝宰相,岂不是要这天下乱套?虽然他们害我七剑到如此地步……

但,也许抹了他们,我就真的让七剑成了卖国的罪人。

他跪在三岔口的石崖之上如是想。

成全家国,这是身为青光剑主应有的侠义,就算再怎么自私,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但为兄弟报仇,这也是齐鹭尧不能让步的事。

老丞相和老将军年迈将死之时,齐鹭尧悄无声息地闯了他们的卧房,极尽残忍地收了那剩下的半条命。对不起,齐某终究还是江湖人,我体谅你们保家卫国的责担,也请你们体谅我,心里有点杀人偿命的准备。

整四十年,当朝皇帝退位太上皇,次年驾崩,疑似有人投毒,死因被内宫死死按住,秘而不宣,后再无人提起。

复仇结束了。

齐鹭尧想,我这可也算是……恩怨分明罢。

 

复仇是结束了,但齐鹭尧的选择所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他是仁义,成全了别人的名声,可若是人家忠良没错,那忠良扣给七剑的屎盆子就永远摘不下去。他又等,等得世间风云变幻,等得龙庭换了无数张脸……世道如此动荡,就像之前稳定了太久非要搅出点浪花才甘心似的,屁大点的地方也要成个国,二三十年就要换一朝,国事尚且如此,江湖便更是动荡不堪。一连出现了不知多少邪教魔教,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侠义忠勇成了什么羞于提及的词汇,好像谁还行侠仗义谁就大脑有问题似的。

七剑的案子终究被人挖出来了。

不知哪里的魔教以此做文章,抨击朝廷无度皇帝失德,以此攻击不知哪国哪朝的君上,像是要造反。

得,一家这么闹,家家跟着闹,好像这骂得烂了街的七侠终于有了点用处,甭管真假都用着这个由头闹腾,好像就占着理似的。那百姓和官家能让吗,文人言官可有的忙了,光打口水仗的文章时下文坛漫天横飞,看得人脑壳痛。

齐鹭尧归隐深山——表面上归隐深山,暗地里追查当初自己死去之时不知所踪的七把宝剑。他是想为七剑平反,很想,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他要的是天下人对七剑兄弟的愧疚和尊敬,而不是让一些根本不关心真相的人随意插手,用别人的血海深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再等一等……

他长叹一口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既然当时乐意给人家保全名声,就别抱怨现在紧等慢等等不到机会。左右虹良他们也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揍你……还是静观其变罢……。

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一直等了到晋阳起兵。

 

 

03

那之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在七剑昭雪的庆典灯会上。当时他盯着舞龙阵里的那个壮汉的扮相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等等,这人是谁?

“这位兄弟……”他扯了扯旁边之人的衣袖,“劳驾,敢问那个是……?”

“他?他是魔教堂主牛老三啊。”身边的少侠跟着人群欢呼,看他打听忙不迭地介绍,“为什么让他也在七剑的庆典上呢,这汉子虽是魔教中人,性情却也直爽,和第五剑奔雷剑主不打不相识,也曾结为好友,后来为了掩护庞大侠中箭牺牲,所以让他也在这前面的队伍里!”

“……”

“哦,魔教的人都在后面呢!你看!”

果然,后面又来一队狮队,大大的灯架上这回是魔教一众人等的扮相。赵枭赵燐升父子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后面跟着马三娘朱无戒的灯台,所经之处人们纷纷往上扔菜叶鸡蛋萝卜缨。前面的灯队闹闹哄哄又闹了回来,舞龙队抬着扮着七剑的戏台掉头回程,马三娘的灯台慌忙降低,配合沙丽扮相的武生飞踢过来的一脚,赵燐升灯台做连连败退样,让徐虹良好一番大显身手,就连教主赵枭也没能逃过,戏班子也是有心了,扮演齐鹭尧的武生想必是练过几天轻功的,刺杀赵枭的一幕还原得像模像样,身形意外的干脆利落。

“……”

齐鹭尧呆愣在原地,望着队伍中的这一幕。

赵枭……

紫色的……黑色大氅……没错,是赵枭……

这个是……朱无戒、流星锤……

这个是马三娘……?

这个是……牛旋风?

这个又是……

“……”

周遭的声音好像失了真。

他听不太清楚欢呼声,只能看到面前几个造型夸张的灯台,它们不太像,但确实将本尊特点无限放大,挺好辨认,也活灵活现。

齐鹭尧使劲眯着眼睛。

他盯着赵枭,四百年后的灯笼纸人,仔细地看,才勉强看出一点熟悉来。

赵燐升也有点熟悉,眉宇间的傲气做得倒是七分相像。

其他的……

其他的……

……这是……

“……”

他忽然有点后脊发凉。

他转身离开了热闹的人群,逃也似的飞奔向清净的地方,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叫好,青光剑主一剑扎进了赵枭的心脏。

 

 

改朝换代了,这一代相对平和些。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流年乱世持续了几百年,这一遭总算稍微稳定了下来。齐鹭尧游历山川,寻访七剑后人,当年的兄弟们只有沈牧达留有家室,他曾飞鸽传书救沈氏母子一命,也曾避人耳目将他们安顿下来,但自那往后,出于行凶险事不相连累,他将旋风剑还给沈欢,便再也没有去探访过。沈欢藏剑时寻求过自己的意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家人,后逢乱世他失去了沈家的联系,如今天下安定,他再探,虽然用尽浑身解数,也找不到沈家的线索了。

许是断了罢……

他不愿这么想,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适逢乱世,人命如草芥,武陵沈氏早就没落,牧达兄既无背景也无靠山,想来逃得出去也未必能逃得多远。旋风啊,旋风啊,唉……

他手上此刻已有旋风、雨花、长虹三剑,奔雷剑的下落也有了眉目。七剑现已平反,以后的情形想必会越来越好,也许再不出十几年,当年丢失的剑,就都能一一找回来了。

思及至此,齐鹭尧又感到些许宽慰。他此番游历山川,目的也是为七剑寻个可以安置的地方。沈欢熟悉旋风剑秉性,为它寻了啸风谷用以藏剑,七把剑各自秉性不同,如想长久置于某地而不致损坏,地点上的选择可是个大学问。齐鹭尧识广,却不敢说见多,正逢盛世,是个出去见世面的好时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

他抿抿嘴,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那一闪而过的陌生感,不是错觉……

许是最近太累了罢。借此游历机会放松放松,想必自然就会好了。

 

 

04

齐鹭尧开始忘事了,而且是越来越严重。

最初还是记不清魔教几个同行的脸,后来压根连赵枭也不记得了,最近一次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是想不起上任青光剑主的名字。

他终于找回了青光剑。

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却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青光剑……青光剑主……是,是我爹吗?

……爹的名字是……

我在问谁,我在问谁……

他瞪着一双眼睛,茫然无措。

……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死之法,他当然知道,还阳之前他与青龙问的十分详尽,自然也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不,他并不在乎,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代价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兑现的,这算怎么回事啊!不是最后算总账的吗?这,这可坏我大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眨眨眼。

国号像是没变过……似乎迁都到了临安府……

他不太关心这个,他比较操心还有最后两把女剑流落在外还没被找到。这不太好,这可不太好……齐鹭尧咬紧嘴唇,长生不死,都是戏称,他终究还是会死的。他不缺时间,不怕和老天耗上一耗,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真的和老天爷比命长,他还是有要做的事,还是要尽快尽可能的做完……

不能忘啊,千万不能忘啊……他慌忙去寻纸笔,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写下来。

近来的事……以前的事……重要的事……

不要忘掉,忘掉就麻烦了,这些人的事还没办完,忘掉就糟了……

齐鹭尧写了一天一夜,乱七八糟的纸堆了满桌。

这个习惯染上之后,一来多少年就再没改过,后来的年岁他一直在写,想起来的就写上,忘了的就补充进去,东西越堆越多,纸本越摞越厚,几十年来,齐鹭尧的宅邸专门辟出个屋子,放了满满一屋子的纸本手札,都是他记下来的过往,无穷详尽,忘了什么便去那个屋子里面查,俨然成了青光剑主的半生百科全书。

一年一年又一年,齐鹭尧往那个屋子跑得越来越频繁。

府宅换了一处又一处,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齐鹭尧已经对于怎么掩饰自己的身份驾轻就熟,可对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倒是越来越模糊了。……龙椅上的脸拼命地换,自己生活的地方也是换个没完,每次搬家都是声势浩大的工程,他至少得雇十几辆马车,不干别的,专门来搬自己的小屋子。

齐鹭尧又要搬家了。

这次是往杭州搬,那地方近百十年来还没住过,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

“老爷,您这坛酒是……?”

齐鹭尧一愣,回头。搬家的伙计提着一坛湘窖酿,正奇怪地看着他。

“屋里头都搬空了,突然多出一坛酒……”

“哦,这好像是我买的。”齐鹭尧接过,“我是不是年年都买?……奇怪,我买它干什么……”

“湘窖酿啊,老爷,好酒啊。”活计看着他手里的酒坛子,眼睛直放光。

“想喝啊。”齐鹭尧一笑,把酒坛子塞给他,“成,拉到地以后分给弟兄们,就当犒劳大伙的了。”

“真的!谢谢老爷!”

“别客气,想来是我买错了。我这记性啊现在真是……”

 

 

05

清军入关,百姓们四散逃命。

齐鹭尧随着搬家,路遇流寇作乱,为救百姓与搬家的队伍暂时分开。谁知下关口再汇合的时候,只看见跟随自己已久的老仆痛哭跪地,交给他押送的马车不知去向,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拉着他几十车的亲笔记录。

几十车。一点都没留下。

“……”

他打了个踉跄,身后的人惊叫着扶住他,连道老爷保重,哭声此起彼伏。

他眼前发黑,深吸一口气来。

【虹良……】

 

 

青光剑主漫长的一生,随着这战乱的惊变,石沉大海,烟消云散。

 

 

“……”

齐鹭尧面对着墙壁,一言不发。

老仆跪在他面前哭。老爷有多珍爱那个屋子里的手札,跟过他的人都是知道的,逢几日便往屋子里跑,一去就要去好久,隔几十年纸张或是线绳腐烂了便重新抄录一遍,搬家下雨着火什么都不顾也要先顾那个屋子……现如今半点都不剩了,下人看着都心疼。

“老爷,老奴办事不力,请您责罚……”老仆跪伏在地,痛心疾首。

“……”

屋中无人说话。

烛火跃动,映着人的影子斜长,在墙上一晃一晃。

齐鹭尧盯着面前墙壁,眼睫微动,微黄的烛火在眼底映成晦涩的光,栗色长发之下神情莫辨。

“……你跟我,有多久了?”

沉吟片刻,他忽然问。

“回老爷,今年一过,整三十年。”老奴颤巍巍道。

他慢慢回过身来:“是吗……三十年了……”

“……你说,那屋子里的东西,真的很重要吗?”

老奴一愣,惊讶地盯着齐鹭尧。

面前的青年失魂落魄,肩膀都垮塌下来,一双眼睛却是一反常态的清明,正慢慢地思考着什么。

“老爷……”

“你看过那里面的东西吗?”

“老奴,老奴不敢。”他赶紧又跪伏下去。

“……”

齐鹭尧张了张嘴,神情淡漠。

“那屋子里,记着我的几个莫逆之交,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但其实,我对那几个所谓的兄弟,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一直都觉得那些东西特别重要,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但是,为什么,几个旧识罢了,何必如此紧张……”

“我记了那么多,为什么从来没让你们看过?搞得我现在想求证一下都无处可寻……”

他一脸茫然,看着表情惊恐的老奴。老爷,老爷您别太伤心了,老爷您没事吧,快去叫郎中来……

“……”

没了……

没了啊。

可是没了又怎么样呢?

为什么我会觉得是个很严重的事,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

齐鹭尧望着窗外的天空,红晕绕月,明日有雨。

“……”

他还是说不出那句“解脱了”,尽管他此刻根本连青光剑主是谁都无甚实感。……写了一屋子,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到头来把自己封印在故纸堆里,连为什么甘做囚徒都不写清楚,只是留下这么大一块疙瘩,让后来的自己再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过。这位青光剑主,真是好绝的手段……

“来人,给我准备纸笔。”

齐鹭尧沉默片刻,沉声吩咐。

家中老仆慌乱寻郎中,不住担忧:“老爷……?”

“没了,没了就再写……记得多少写多少。”齐鹭尧哼笑一声,无奈摇头,“他留下这堆东西,算准了我解脱不了自己……该死的青光剑主,我治不了你,让徐虹良来对付你。看你如何做。”

“……”

老仆惊慌,只当他是受了打击说胡话,唯唯诺诺应下,家中仆从慌作一团。

 

【等我有一天,若见到这位徐少侠,我就把我这些年记下来的东西都送给他。说到底这都是为他记的,我并无所谓,也不太想看。】

【我居然被我自己坑了,为什么我要连我自己都算计进去……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的这么绝,这个徐虹良究竟是谁,真想见见这个混蛋……】

【哼,青光剑主,不是想让我永远也无法离开七剑吗?】

【那到时候见到他,我就这样讲——】

 

“抱歉,少侠,我不想认识你。也请你尊重我的生活,不要再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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